北京的初雪总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温柔。沈逸寒是被窗棂上的细碎声响惊醒的,睁开眼时,晨光正透过纱帘,把对面屋顶的积雪染成淡金色。他披衣下床,赤脚踩在暖气片旁的地毯上,忽然看见傅严简蜷缩在沙发里,膝头摊着本《营造法式》,呼吸均匀得像落在书页上的雪。
昨夜整理沈爷爷遗留的古籍到深夜,傅严简怕吵醒他,便在客厅对付了一晚。此刻他眉头微蹙,像是在梦里还在琢磨斗拱的结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榫卯的纹路。沈逸寒轻手轻脚地拿过毛毯,刚要盖在他身上,却被攥住了手腕。
“醒了?”傅严简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底蒙着层水汽,“我听见你踩雪的声音了。”他坐起身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了点不知何时落的雪花,像别了枚晶莹的别针。
沈逸寒伸手替他拂掉雪花,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顿。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逸心书店的青瓦上,把王爷爷种的那株石榴树压成了弯弓,倒像是幅留白恰到好处的水墨画。
“王爷爷说初雪要吃馄饨,”傅严简忽然拽住他的手往厨房走,冰箱里还冻着前几日包的荠菜馅,“我去烧水,你负责煮。”沈逸寒被他拉得踉跄,看着他系围裙时打错结的样子,忽然想起杭州茶馆里李主任的话——原来有人陪着煮馄饨的清晨,比孤本秘籍更让人踏实。
馄饨在锅里浮起来时,像群白胖的小鱼。沈逸寒往碗里撒虾皮时,傅严简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发顶:“昨天整理爷爷的笔记,看见他写‘修书如做人,要知白守黑’,我忽然懂了。”他伸手关掉炉火,蒸汽模糊了两人交叠的影子,“留白的地方,才最见功夫。”
沈逸寒转身时撞进他怀里,鼻尖蹭到傅严简的锁骨,那枚竹书签还别在那里,只是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就像我们,”他轻声说,指尖划过书签上的平江路街景,“不用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却知道彼此就在那里。”
正说着,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王爷爷裹着件驼色大衣走进来,肩头落着层薄雪,手里拎着个食盒:“给你们带了糖火烧,刚出炉的。”他看见餐桌上的馄饨,眼睛一亮,“正好,我还没吃早饭。”
三人围坐在小桌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书店的玻璃窗变成了毛玻璃。王爷爷咬着糖火烧,忽然指着傅严简的书签笑:“这不是苏州那家‘墨韵斋’的东西吗?我年轻时常去,老板的女儿绣书签是一绝。”他看向沈逸寒,眼里藏着狡黠,“你俩这书签,倒是成对的。”
沈逸寒这才发现,自己衣袋里那枚刻着拙政园的竹签,和傅严简的竟是同一材质,连竹纹都隐隐呼应。傅严简伸手把两枚书签并在一起,阳光透过雪幕照进来,竹签上的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平江路的小桥连着拙政园的曲廊,竟拼成了幅完整的江南图景。
“缘分这东西,”王爷爷呷了口热茶,“就像这雪,看着散,落到地上就融成一片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子,“对了,故宫的老朋友托我问,你们愿不愿意去帮忙修复批民国的信札?说是涉及不少文化名人,年轻人眼睛亮,适合做细活。”
沈逸寒接过本子,里面夹着几张信札的照片,泛黄的宣纸上是鲁迅的字迹,笔锋如刀,却在结尾画了个小小的简笔月亮。“爷爷以前修过鲁迅先生的手稿,”他指尖抚过照片,“说他写信总爱用雁尾格,像把心事藏在格子里。”
傅严简凑过来看,忽然指着其中一行批注:“这墨色不对,像是后来补的。”他从背包里翻出放大镜,“你看这笔画的起承转合,和原作差了口气。”
王爷爷在一旁看得点头:“果然是行家。”他拍了拍傅严简的肩,“故宫那边说,修复好的信札要办个特展,到时候让你们在展签上留名。”
雪停时,阳光忽然穿透云层,把雪地照得一片通明。傅严简要去剧组补拍几个镜头,临走前在《同游录》上写了行字:“下午回来带冰糖葫芦,要山楂的。”沈逸寒看着他的字迹,忽然想起杭州那两个糖画,“严”与“逸”挨在一起,甜得恰到好处。
书店里渐渐热闹起来,有学生来买考研资料,有老人来借《红楼梦》,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要《安徒生童话》。沈逸寒替她找书时,小姑娘忽然指着墙上的《同游录》问:“叔叔,这是旅行日记吗?我也想写,可是不会写字。”
沈逸寒笑着从柜台下拿出本画册:“你可以画画呀,像这样。”他翻开杭州那页,上面贴着的桂花已经干成了金黄色,旁边是傅严简画的简笔画——一个小人举着糖画,另一个小人在旁边笑,眉眼像极了自己。
小姑娘看得眼睛发亮,忽然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我用糖换你的画看,行不行?”那是颗橘子味的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橘色的糖块,像颗小小的太阳。
沈逸寒把糖纸夹进《同游录》,正好在银杏叶那页。干燥的叶子裹着糖纸,竟透出种奇异的温暖,像把杭州的秋和北京的冬连在了一起。
傍晚傅严简回来时,怀里抱着束蜡梅,冷香浸得满身都是。“剧组旁边的花店买的,”他把花插进青瓷瓶,“老板说这是最后一批蜡梅,再开就要等明年了。”他从背包里掏出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暮色里像串小灯笼。
两人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分食着冰糖葫芦。傅严简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质的书签,上面刻着片银杏叶,叶梗处缠着细小的锁链,正好能和沈逸寒那枚竹签扣在一起。“苏州那家店的老板寄来的,”他耳根微红,“说看到我们上次挑的样式,特意做了对银的,不容易坏。”
沈逸寒把银签扣在竹签上,链环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时光在轻轻叩门。他忽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话:“好的感情,不是彼此占有,是互为铠甲,又互为软肋。”此刻掌心的书签微凉,却比任何暖炉都让人安心。
夜里整理信札资料时,沈逸寒发现其中有封是林徽因写给梁思成的,字迹娟秀,却在提到营造学社时力透纸背。“你看这句,”他指着“青砖墙要留三分白,才衬得住月光”,“和《营造法式》里说的‘虚处藏神’不谋而合。”
傅严简正在研墨,准备临摹信札的笔迹,闻言忽然停下:“就像我们修复古籍,不是要补得看不出痕迹,是要让后人知道,这里曾有段故事。”他把临摹的纸推过来,上面的字迹竟有了几分林徽因的风骨,“明天去故宫,我请你看《营造法式》的孤本。”
次日清晨,故宫的红墙在雪后格外明艳。负责接待的张老师是王爷爷的学生,戴着副圆框眼镜,说话时总爱推眼镜:“这些信札是从景阳宫的夹墙里发现的,当时外面包着层油纸,不然早就烂了。”他推开恒温库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樟木和旧墨的气息涌出来,架子上的信札码得整整齐齐,像排沉默的时光。
沈逸寒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鲁迅那封信。信纸是机制纸,边缘已经发脆,补纸时得用极薄的桑皮纸,还要调兑和原作相近的墨色。“爷爷说补纸像给病人缝伤口,”他用镊子夹起补纸,“针脚要藏在纹路里,不能让后人看出破绽。”
傅严简在旁边记录信札的尺寸,忽然指着页边的污渍:“这是茶渍,当年的龙井,氧化后会成这种琥珀色。”他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茶谱,“你看,和我去年在杭州买的狮峰龙井渍色一模一样。”
张老师在一旁看得点头:“难怪王老先生夸你们,这观察力,年轻人里少见。”他从柜子里抱出个锦盒,“给你们看个宝贝,梁启超先生写给子女的家书,里面提到想带他们去看敦煌的壁画。”
信札上的字迹浑厚有力,却在提到小女儿梁思宁时变得柔软:“宁儿爱画画,等开春了,带她去莫高窟,那里的飞天比西洋的天使灵动。”沈逸寒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一边修书一边讲古籍里的故事,说敦煌的飞天是“把梦想绣在了墙上”。
中午在故宫的角楼茶馆吃饭,窗外的雪又开始下,把太和殿的金顶变成了奶油顶。傅严简给沈逸寒夹了块豌豆黄,忽然说:“等修复完这些信札,我们去敦煌吧?”他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是莫高窟的飞天壁画,“我查了,那里的修复中心常年招志愿者,我们可以去帮忙。”
沈逸寒的勺子顿在半空,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想起爷爷日记里的最后一页,画着幅未完成的敦煌壁画,旁边写着:“若有来生,想去看看飞天的颜色。”原来有些愿望,会顺着血脉,传到下一代人的心里。
“好啊,”他轻声说,眼里的水汽落在豌豆黄上,“还要带着《同游录》,让飞天也看看我们去过的地方。”
下午修复信札时,沈逸寒发现其中有封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字迹里带着湘西的湿润,说“北京的雪下得认真,像你织毛衣时的针脚”。他忽然想起傅严简昨晚缝补围巾的样子,笨拙地穿针引线,却把线头藏得严严实实,像怕惊扰了什么。
傅严简凑过来,看着信札上的墨迹:“这墨里掺了麝香,难怪这么多年还这么黑。”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墨锭,“我们调墨时也加点?就当是给这些信札添点生气。”
暮色漫进库房时,两人终于修复完第一封鲁迅的信札。补过的地方几乎看不出痕迹,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见极细的纤维在呼吸。张老师用相机拍了照,对比原图时,忽然叹了口气:“这哪是修复,是让时光重新活了过来。”
离开故宫时,雪已经停了。角楼的飞檐挂着冰凌,像串透明的玉坠。傅严简忽然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小小的木雕,刻的是逸心书店的样子,连门口那株石榴树都栩栩如生。“昨天收工后雕的,”他耳根微红,“送给你,摆在书桌上。”
沈逸寒接过来,木雕的底座刻着行小字:“逸心有你,便有归处。”他忽然想起王爷爷夹在书里的纸条,“逸心有主,岁月不孤”,原来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就已经刻进了心里。
回到书店时,王爷爷正在教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贴书签。小姑娘用胶水把干花瓣粘在卡纸上,做得有模有样。看见沈逸寒,她举着作品跑过来:“叔叔你看,我也会做书签了!”
那是片蜡梅花瓣,被压得平平整整,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像极了沈逸寒夹在《同游录》里的那颗水果糖。傅严简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对银书签:“我们可以把它夹在书里,让看书的人也能闻到花香。”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同游录》上的杭州地图:“我妈妈说,春天的时候,西湖的桃花会开得像云霞。”她拉着沈逸寒的衣角,“到时候你们能带我去吗?我想画桃花。”
沈逸寒看向傅严简,他正对着小姑娘笑,左眼尾的笑纹里盛着光。“好啊,”傅严简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等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去。”
夜里关店后,两人坐在灯下整理《同游录》。沈逸寒把今天的银书签拓印下来,傅严简则在旁边写注脚:“故宫的雪比杭州的冷,却因为有你,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他忽然想起什么,翻到北京那页,贴上片刚捡的银杏叶,“你看,这片叶子的形状,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掉在地上的那片?”
沈逸寒凑过去看,果然像。时光兜兜转转,原来有些瞬间,早就被命运悄悄刻进了年轮里。他忽然从柜里翻出爷爷留下的那盒朱砂,蘸了点在叶梗处点了个小点:“这样就不会忘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雪层照进来,把书桌变成了银色的。傅严简忽然握住他拿笔的手,在《同游录》的最后一页,写下“未完待续”四个字。朱砂的红落在宣纸,像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以后的日子还长,”傅严简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们慢慢写。”
沈逸寒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人间最珍贵的,不是修复好的孤本,不是江南的烟雨,而是身边这个人,是和他一起,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诗的笃定。他低头在“未完待续”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在给时光盖了个章。
真好。
书店的灯亮到很晚,雪后的夜空格外清澈,连星星都看得分明。远处传来卖烤红薯的吆喝声,混着书库里淡淡的墨香,把冬夜烘得暖暖的。案几上的《同游录》摊开着,等着他们写下新的篇章——或许是明天去故宫的见闻,或许是后天修复信札的心得,或许只是一句“今天的糖火烧,比昨天的甜”。
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有故宫的红墙,有江南的竹影,有修不完的古籍,有说不尽的家常。最重要的是,从此往后,寒来暑往有牵挂,四季流转皆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