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出河西走廊的那天,北京正飘着细碎的春雨。沈逸寒趴在车窗上,看着戈壁的赭色逐渐被华北平原的嫩绿取代,掌心还攥着那枚刻着“逸寒”的杏核——青金石的粉末嵌在刻痕里,经一路颠簸,竟愈发显得温润,像把敦煌的月光揉进了石头里。
“王爷爷的杏干该用瓷罐装,”傅严简把行李箱里的杏干掏出来,数着袋子笑,“上次他说塑料盒存不住香气,这次特意从敦煌带了两个土陶罐。”他指尖碰了碰旁边的小木箱,里面的青金石粉和飞天徽章隔着绒布,隐约能摸到铜质徽章的纹路,“张老师说这徽章是1956年的,比咱们俩加起来都大。”
沈逸寒接过土陶罐,罐口还沾着点敦煌的细沙,他忽然想起在莫高窟熬胶的日子——雪水在砂锅里咕嘟冒泡,鱼鳔胶的腥气混着乳香的暖,傅严简盯着火候,睫毛上落着细雪,像幅没干的工笔画。“等见了王爷爷,得让他看看‘安娘’的照片,”他翻开手机里的修复图,屏幕上的飞天飘带泛着群青的光,“他肯定能认出爷爷的手法。”
火车进站时,雨刚好停了。王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出站口,藏青色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枚旧钢笔,看见他们,眼睛立刻亮了,像老书房里突然点亮的台灯。“可算回来了,”他接过傅严简手里的木箱,指尖在箱体上摸了摸,“这箱子沉,装的都是敦煌的念想吧?”
“还有给您的杏干,用敦煌的土陶罐装的,”沈逸寒把罐子递过去,看见王爷爷的袖口还沾着点浆糊——显然是又在修旧书,“您最近还在补那本《昭明文选》?”
“快了,就差最后两页绢纸,”王爷爷笑着往公交站走,拐杖敲在青石板路上,笃笃的响,“你们走了这些天,书店里的老主顾都问,什么时候能再听你们讲敦煌的故事。”他忽然转头,看了眼傅严简手里的《同游录》,“那本相册填满了?我还等着看你们拍的《五台山图》呢。”
回到逸心书店时,暮色刚好漫过窗棂。沈逸寒推开门,熟悉的墨香混着旧书的纸味扑面而来,书架最上层的《敦煌遗书选》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书脊上的水渍是去年雨季留下的,像道浅淡的记忆。傅严简把小木箱放在柜台后,打开时,青金石粉的蓝落在昏黄的灯光里,竟和书架上的群青颜料瓶凑成了颜色。
“先熬点粥吧,”沈逸寒系上围裙,往砂锅里倒米,“王爷爷您坐着,我去拿‘安娘’的照片。”他刚转身,就看见傅严简正把飞天徽章别在柜台的木头上——铜质的飞天迎着光,翅膀上的纹路和爷爷留在账本上的速写竟有几分像,像跨越了几十年的呼应。
王爷爷捧着相册,手指在“安娘”的修复图上轻轻划:“这补绢的针脚,和你爷爷当年修《捣练图》残卷时一模一样,”他忽然停在藏经洞的照片上,眼眶有点红,“我年轻时也去过敦煌,那时候藏经洞刚清理出几卷经卷,我在洞口站了半天,就觉得那里面藏着整个唐朝的月光。”
傅严简给王爷爷添了碗粥,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那袋残绢样本:“王爷爷,您懂古法黏合剂吗?我们用鱼鳔、阿胶和乳香试了好几次,雪水熬的胶最韧,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王爷爷接过样本,放在台灯下看了看,又闻了闻:“少了‘陈浆’,”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深褐色的浆汁,“这是你爷爷当年留的,用老槐树的树胶和陈年米酒熬的,补绢本时加一点,能让纤维更贴合。”他倒出一点在纸上,浆汁里竟还飘着点细碎的槐花瓣,“当年他说,老手艺得带点自然的气,才活得起来。”
沈逸寒凑过去看,瓷瓶底的标签上是爷爷的字迹,写着“槐浆,1987年秋”,墨迹已经有点淡,但笔画里的力道还在,像老人未散的心意。“明天我们试试用槐浆调胶,”他看向傅严简,眼睛亮闪闪的,“说不定能复原出更接近唐代的配方。”
第二天一早,书店没开门,傅严简就在柜台后支起了小灶台——还是在莫高窟用的那口小砂锅,锅底还沾着点焦糊的胶痕。沈逸寒把鱼鳔泡在温水里,看着它们慢慢发胀,像沉睡的云朵醒了过来。“王爷爷说槐浆要少放,不然会抢了乳香的味,”他往砂锅里加了半勺槐浆,瞬间,淡淡的槐香混着乳香飘了出来,比在敦煌时多了点温柔的气。
胶熬好时,阳光刚好透过书店的玻璃窗,落在装胶的瓷碗里——琥珀色的胶汁里,槐花瓣像小小的船,飘在光里。傅严简取了块残绢,涂了点胶,压在重物下,“等下午揭开来看看,要是成了,就给张老师寄点样本去。”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同游录》里掏出片杏花瓣,是从阳关带回的,已经压得半透明,“咱们把这个也粘在样本上,让张老师看看,北京的春天也有敦煌的味。”
下午揭残绢时,王爷爷也来了。傅严简小心地掀起一角,补绢和原画黏得严丝合缝,连纤维的走向都顺得刚好,像从来没断过。“成了!”沈逸寒忍不住拍手,指尖碰了碰胶痕,竟比在敦煌时更软韧,“槐浆果然有用,爷爷的法子真灵。”
王爷爷笑着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是张老照片——黑白的画面里,年轻的爷爷站在敦煌的崖壁前,手里捧着卷经卷,旁边站着个穿棉袄的姑娘,侧影竟和张老师的师父有几分像。“这是1982年拍的,”王爷爷指着照片,“你爷爷那时候在敦煌帮着整理经卷,和张老师的师父一起熬过胶,这槐浆的方子,就是那时候传下来的。”
沈逸寒接过照片,指尖在爷爷的脸上轻轻摸,忽然觉得所有的念想都有了牵连——从1982年的敦煌崖壁,到2024年的逸心书店,从爷爷的槐浆,到他和傅严简的青金石,像条看不见的线,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我们把这个配方写下来,”他转头对傅严简说,“再拍点熬胶的过程,做成小册子,给敦煌研究院寄过去,也算咱们的一点心意。”
接下来的日子,书店里多了个新角落——傅严简把小木箱里的青金石粉倒在瓷盘里,摆在窗边,阳光照进来时,粉末像撒了把星星;沈逸寒则把“安娘”的修复图打印出来,贴在书架旁,旁边放着那本《同游录》,供老主顾翻看。常有孩子趴在柜台前,指着飞天徽章问:“叔叔,这个仙女是从敦煌来的吗?”
傅严简总会笑着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块磨好的青金石碎块,给孩子看:“你看这颜色,是敦煌的石头磨的,里面藏着千年前的月光呢。”孩子的眼睛立刻亮了,像看见什么宝贝,沈逸寒就会拿出张桑皮纸,教他们画简单的飞天飘带,纸上的墨痕混着窗外的杏花香,竟有了点敦煌的意趣。
五月初的一天,张老师寄来了个包裹——里面是“安娘”残画的数字扫描件,还有一本敦煌研究院新出的《壁画修复手记》,扉页上写着:“致逸寒、严简:‘安娘’已在数字中心展出,孩子们都爱她的蓝飘带,说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
沈逸寒把扫描件贴在书店的墙上,和爷爷的老照片、飞天徽章摆在一起。傅严简则翻开《壁画修复手记》,里面竟有一页印着他们熬胶的照片——雪地里的小砂锅,沾着胶痕的石杵,还有他和沈逸寒冻红的手。“张老师把咱们的法子写进去了,”傅严简笑着指给沈逸寒看,“还说这是‘老手艺的新活法’。”
那天傍晚,书店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捧着卷旧绢画,说是从家里阁楼里找出来的,想请他们看看能不能修。沈逸寒接过绢画,展开时,竟看见上面有块补绢,针脚和藏经洞的残绢一模一样,像遇见了老熟人。
“这是我母亲年轻时修的,”老人摸着绢画,声音有点颤,“她当年在敦煌研究院工作,说修画要‘对得起古人,对得起后人’。”她忽然看见墙上的飞天徽章,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徽章我见过!我母亲也有一枚,说是她师父传的。”
沈逸寒心里一动,从柜台后拿出张老师送的徽章,递给老人。老人接过时,指尖在铜质的飞天上摸了又摸,忽然落下泪来:“就是这个!我母亲说,这徽章上的飞天,是当年一位老修复师雕的,说要把敦煌的念想传下去。”
那天晚上,老人把绢画留在了书店,说相信他们能修好。傅严简把绢画放在台灯下,沈逸寒则翻开爷爷的日记,找绢本修补的法子。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绢画的补绢上,落在青金石粉的瓷盘里,落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像敦煌的风,轻轻吹进了北京的巷弄。
“给这绢画起个名字吧?”沈逸寒忽然说,指尖碰了碰绢画上的杏花——画里的仕女正提着篮杏花,花瓣上还沾着点露水。傅严简想了想,笑着说:“叫‘杏月’吧,既念着画里的杏花,也念着咱们在敦煌的日子,念着这些藏在故纸里的心意。”
沈逸寒点头,把“杏月”两个字写在绢画的边角上,墨汁落在纸上,竟和爷爷日记里的字迹有了点相似的弧度。他忽然想起在莫高窟的最后一夜,月光落在《五台山图》上,傅严简说“念想能让画长新枝”——原来真的是这样,无论是壁画还是旧绢,无论是敦煌的风还是北京的雨,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守护,那些老东西就永远不会老去,只会在新的日子里,长出更美的模样。
窗外的杏树又开了花,花瓣飘进书店,落在“安娘”的照片上,落在“杏月”的绢画上,落在那枚飞天徽章上。沈逸寒看着傅严简认真调胶的侧脸,看着王爷爷在书架旁整理旧书的背影,忽然觉得,所有的故事都在继续——敦煌的青金石会在书店的瓷盘里闪光,爷爷的槐浆会粘补更多的旧绢,而他们,会带着这些念想,把日子过成幅慢慢铺展的长卷,像莫高窟的壁画,永远有新的色彩在生长,永远有新的香气在飘荡。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