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黎明,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迟,光线惨淡得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古楼内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休眠”。
致命的毒雾不再喷涌,致命的暗器不再落下,甚至连那些无处不在的机括运转声都微弱了许多。
但这种死寂,比之前明目张胆的杀机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宁静,又像是捕食者在耐心等待猎物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张起灵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高烧让他一向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视线边缘微微晃动。
但他依旧如同扎根在岩石中的青松,紧握着滚烫的黑金古刀,沉默地守护在霍仙姑的遗体旁,他们真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再移动她了。
王胖子在背包里摸索了许久,只掏出最后半块被压得变形的压缩饼干。
他毫不犹豫地递给阿宁,自己则随手扯了根墙角的枯草根,塞进嘴里狠狠咀嚼,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胖爷我当年在长白山……那零下四十度的大雪壳子里……都没这么……咳咳……这么惨过……等出去了……第一件事……老子要吃十斤……不!二十斤酱猪头肉!肥的!”
他试图用夸张的食欲驱散绝望,却没注意到自己拿着草根的手,在微微发抖。
阿宁没有接那块饼干。
她只是沉默地坐着,江子算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紧贴在她身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黑暗。
她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了胸前的玉佩,那温润的玉石被她的体温和汗水浸得温热。
隔着几步的距离,高烧中的张起灵,依旧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脑海中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决绝的念头。
“不行。”他突然开口,声音因高烧而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
他伸出手,滚烫的掌心隔着衣物,稳稳地按住了阿宁紧握玉佩的手腕。
那温度灼热,带着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力量,传递过去。
“吴邪还在等你。”他看着她,说出了这七天以来,对她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语。
阿宁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临行前吴邪抓住她的胳膊,那时他眼睛红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小心”、“一定要回来”、“别硬撑”。
那时她只觉得他啰嗦又婆妈,甚至有些厌烦地甩开了他的手。
但此刻,她突然明白,吴邪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怕的从来不是失去一个可靠的队友,而是恐惧每一次玉佩光芒亮起,都在无声地、不可逆转地……抹去她存在于这个时空的痕迹。
“听着,宁丫头,”王胖子突然凑了过来,用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胖爷我刚才……突然就想明白了!这破楼,这古楼的机关再厉害,总不能把天给掀了。等咱们出去,让小花带一队人来,把这儿炸平了都没问题!”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试图用豪言壮语驱散阴霾,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拍胸脯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那并非恐惧,而是体力透支到极限后,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疲惫不堪却依旧燃烧着求生火焰的脸庞。
四姑娘山的临时营地。
帐篷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帆布被拉扯得发出濒临撕裂的呻吟。
一只布满湿冷泥土、指甲崩裂、指节擦伤的手,正剧烈地颤抖着。
它几乎握不住一张被汗水彻底浸透、边缘卷曲、字迹洇染模糊的照片。
电报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在唯一一盏摇曳不定、光线昏黄的煤油灯映照下,反射出吴邪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
他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放大、失焦。
狂风凄厉的尖啸、帐篷帆布不堪重负的鼓噪……混杂着电台里永无止境的、单调而绝望的“沙沙”噪音,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虫豸,正一刻不停地啃噬着帐篷内仅存的理智。
解雨臣静立在帐篷最深的阴影角落里。
他一身价值不菲、剪裁精良的户外装备,此刻也沾满了泥沙和污渍。
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神深处翻涌着沉重的阴霾。
黑瞎子不在他们身边,为了掩护吴邪和解雨臣从尸蟞和黑毛怪的疯狂围攻中撤离,他主动断后,此刻生死未卜。
吴邪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柄无形的、万钧重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脏!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大步,“哐当”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仪器支架上。
那张承载着致命信息的照片,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无声滑落,打着旋儿,缓缓飘入脚下。
吴邪的双手猛地插进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里,十指死死揪住发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
得知霍仙姑亲自将照片送进古楼并失联。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张大了嘴,下颌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有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嘶吼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冲刷着他脸上斑驳的泥污,留下道道狼狈的痕迹。
他双目赤红如血,眼神涣散狂乱,口中语无伦次地嘶吼咆哮,声音嘶哑破碎: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失去了所有生气和焦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死寂。
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反复呢喃着那几个名字——“小哥……胖子……阿宁……霍老太太……”,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却比任何嚎哭都更显绝望。
这呢喃,既像是最卑微的祈祷,祈求一丝渺茫的生机,又像是最刻骨的诅咒,而诅咒的对象,是他自己。
解雨臣看着脚下崩溃成一滩烂泥的吴邪,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想让他振作,时光没有回溯,阿宁的玉佩没有启动,或许……他们暂时还活着。
这可能是唯一的、微弱的光。
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他们无法保证阿宁现在不是传说中猫咪耗尽八条性命后,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第九条命。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目光投向被狂风席卷的天际,眼神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无力。
风声淹没了一切,包括那无声的祈祷和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