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族人过分的热情,像一层厚厚的、带着菌子草药味的暖毯,将连日来的疲惫与沉重暂时裹藏。
然而,关于江心岛和那株缠绕着“长生花”的参天枯树,却成了村寨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
“几位老板,莫去江心岛咯!”当阿宁试探着提出想靠近看看时,正在河边清洗竹篓的阿吉立刻抬起头,
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僵硬,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劝阻,“那地方,邪性得很,老树有灵,不喜生人打扰的。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其他原本在附近劳作的村民,也仿佛收到了无形的信号,纷纷停下动作,投来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拒绝。
不死心的几人找到村口那位沉默寡言的摆渡人老岩头。
他佝偻着背,坐在他那条饱经风霜的旧船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奔腾的乌江。
任凭王胖子掏出几张大钞,或是吴邪好言相求,亦或是黑瞎子不动声色的暗示,老岩头只是摇头,烟锅在船帮上磕了磕,哑着嗓子重复:“船坏了,渡不了人。”
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彻底断绝了他们登岛的念想。
夕阳正缓缓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也把奔腾的乌江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熔金。
江风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
被拒绝的失落感,像投入江心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便迅速被眼前这磅礴的落日、浩荡的江风,以及巫族人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豁达所吞没。
“嘿!不让去就不让去呗!”王胖子一拍大腿,率先把外套甩在岸边的青石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
“胖爷我还不稀罕呢!瞧这江水多清亮!哥几个,摸鱼抓虾搞起来啊!晚上加餐!”他豪迈的声音在江岸回荡,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痛快。
黑瞎子推了推墨镜,镜片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行啊胖子,这主意接地气!比看那劳什子枯树有意思多了!”
他利落地脱下鞋袜,卷起裤腿,露出精瘦却充满力量的小腿,率先踩进了沁凉的江水里,“嚯!够劲儿!舒坦!”
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活力点燃,连日奔波、古楼生死、时光逆转的沉重,那些关于负熵体、热寂宇宙、身世谜团的纠缠……
在这一刻,被哗哗的流水声和同伴的笑闹声,粗暴地冲开了闸门。
“去他的吧!”吴邪看着张起灵也默默走到水边,任由清澈的江水没过他苍白的脚踝,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映着粼粼波光,竟也显出一丝难得的松快。
吴邪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他学着王胖子的样子,甩掉鞋子,大笑着冲向浅滩,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江子算那份惯有地偏执也暂时卸下,挽起裤脚,加入了这场近乎幼稚的“寻宝”游戏。
巫族人地人生格言:过好今天,才算是不负此生,不负遇见。
江边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游乐场。
王胖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小包土炸药(后来才知是村民炸鱼的),鬼鬼祟祟地往一处深水潭里一丢,“砰!”一声闷响,水花炸起数米高,几条肥美的江鱼翻着白肚皮浮了上来,引得他得意地哇哇大叫,也引来远处巫族人善意的哄笑和善意的呵斥。
黑瞎子像条灵活的水獭,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晌才在十几米外冒头,手里高高举着一只张牙舞爪、个头惊人的青虾,墨镜上还滑稽地挂着水草。
吴邪选择了更“文雅”的方式,用削尖的树枝和简易的网兜在浅水区围堵惊慌的小鱼小虾,虽然收获寥寥,但笨拙的动作和偶尔的失误引来彼此毫不留情的嘲笑。
张起灵站在及膝深的水中,水流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身影。
他并未参与追逐,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不远处的阿宁身上。
当一条银白色的小鱼误撞到他腿边,他只是微微屈身,修长的手指快如闪电般探入水中,再抬起时,那小鱼便在他掌心徒劳地摆尾。
他走到阿宁身边,无言地将小鱼放入她手中浸在水里的竹篓。
阿宁赤足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冰凉的江水冲刷着她的脚踝,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
她弯腰,仔细翻动着水底的石头,寻找着藏匿的石蟹和螺蛳。
江子算要帮她翻石头,被她说是捣乱赶走。
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水珠从她挽起的发梢滴落,滑过她专注的侧脸,落入江中,荡开细小的涟漪。
夏末的乌江,水温恰到好处,既驱散了白日的燥热,又不至于刺骨。
昏黄的日光不再是时间的刻度,而是温柔的画笔,将跃动的人影、飞溅的水花、岸边摇曳的芦苇,都涂抹上温暖而朦胧的金色。
吴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抬起头,恰好看到这一幕:阿宁似乎有所感应,也抬起了头。
她刚巧从水中捞起一只小小的青壳螃蟹,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而明亮的笑容,带着孩子般的得意和满足。
夕阳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脸上,那笑容,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暖意与生命力。
吴邪感到呼吸一滞。
他看见阿宁身后,奔腾的乌江像一条巨大的金色绸缎。
更远处,江心岛那株枯树在逆光中只剩下黑色的剪影,沉默而神秘。
这一切宏大的背景,在阿宁的笑容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落在被晚风吹皱的江面上。
湖水忠实地倒映着燃烧的天空、流动的金云、以及岸边模糊的树影。
许多年后,当吴邪回想起若榭江边的那个黄昏,记忆中那片熔金般的落日景象或许会模糊。
但他会无比清晰地记得,在那片流动的金色光芒中,阿宁一直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坠入凡尘的星辰,带着水洗过的清澈和一种他当时还无法完全解读的、深切的专注。
江风依旧,水声潺潺,巫寨里隐约传来欢快的歌声。
这一刻,没有谜团,没有宿命,只有眼前的人,脚下的水,和这短暂却足以照亮漫长岁月的、金子般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