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观星台上的寒意仿佛渗入了骨髓。
众人沉默地下山,回到那虚假温暖的灯火中。
黑瞎子靠在客栈吱呀作响的窗边,墨镜遮住了眼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装着冰蚕的、非金非木的奇特小盒。
三十年前的记忆碎片,被观星台的苍茫气息硬生生从时光深处拽了出来。
他那时候衣衫褴褛却眼神锐利如鹰,风尘仆仆地靠在一个简陋但充满药草清香的山洞口。
洞内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深色麻布、眼神温和的巫医,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只通体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蚕放入他掌心的小盒里。
老巫医的嘴唇开合,似乎在叮嘱着什么。
那只冰蚕在盒中蠕动,寒气在盒壁凝结出细小的霜花。
冰蚕被放在云彩青紫肿胀的伤口上,丝丝寒气与黑血交融,毒素肉眼可见地褪去。王胖子感激涕零的脸,吴邪松了口气的神情。
接下来半个月,几人游了几座山,黑瞎子曾经遇到巫医的山洞仿佛消失不见。
他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追踪细微的气味残留,被浓重的腐殖质和毒虫气息覆盖,回忆星象定位,被变幻的云雾和阵法扭曲干扰,寻找特殊的地标,被疯长的植被和山体滑坡彻底改变…… 每一次尝试都如同泥牛入海,被冰冷的现实扑灭。
在毒虫环伺、五毒遍地、阵法叠加的死亡迷宫里辗转腾挪,几人反而闯入一片奇怪的山谷。
陡峭如刀劈的灰黑色崖壁刺向灰色的天幕。
崖壁上,无数悬棺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楔入岩缝,或被粗大锈蚀的铁链悬吊,如同巨兽遗落的腐朽骨殖,沉默地俯视着下方翻涌的诡艳花海。
铁链在穿谷而过的阴风中发出低哑悠长的呻吟,与另一种更细微的声响交织,那是成千上万只幽蓝色的蝴蝶。
它们并非轻盈起舞,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悬棺与花海间形成一道道流动、变幻的深蓝漩涡,翅膀扇动间洒落细碎的磷光,恍若冥河之畔徘徊的魂灵。
视线下移,山谷腹地,是望不到边际的妖蓝色花海。
那蓝色浓稠得化不开,像凝固的、淤积了千年的海浪,在晦暗的光线下翻滚着令人心悸的暗芒。
花丛中,无数细小的紫蓝色碎花如溅落的火星,又似鬼火幽幽闪烁,为这片“海浪”烙上不祥的斑痕。
风掠过,整片花海并非温柔起伏,而是发出一种低沉、粘稠的簌簌声,花瓣剧烈颤抖,仿佛每一片花瓣下都囚禁着一个挣扎嘶嚎的亡魂,那呜咽声汇聚成潮,诉说着被这虚假而妖异的“生机”永恒禁锢的怨毒。
一具森白的巨大鹿骨半掩在浓密的花丛中。
它的姿态扭曲,一只断角深深扎入泥土,另一只断角则被无数暗红色、形如血管脉络的花瓣死死缠绕、包裹,那红色鲜艳得刺目,如同刚刚从新鲜血肉中剥离,正贪婪地汲取着残存的生气。
这景象,活像是这巨鹿刚刚奋力挣开了血肉的桎梏,却被这妖花瞬间捕获、吞噬,只余枯骨诉说着无声的惨烈。
山谷尽头,厚重的灰白色雾幔低垂翻涌,将一切笼罩在迷离与未知之中。
雾中,几株形态极度扭曲的枯树轮廓若隐若现,枝桠虬结盘绕,狰狞地刺向天空,宛如蛰伏于混沌中的上古凶兽,随时会破雾而出。
枯树上,竟挂着稀疏却异常猩红的枫叶,每一片都像浸透了冰水,在风中微微摇曳,散发出沁入骨髓的寒意,与下方妖蓝炽烈的花海形成冰冷与灼热、死寂与狂乱的对撞。
这是一幅极致绚烂与死寂交织的图景。
浓烈到诡异的色彩,扭曲怪诞的形态,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甜香与泥土腥气混合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绚烂的表象下,是噬骨销魂的恶咒。
风,是唯一的活物,也是唯一的悲鸣者,它穿过悬棺铁链,掠过妖异花海,摇动刺骨红枫,将无数亡魂的呜咽编织成一首献给死亡与禁锢的、永不停歇的安魂曲。
吴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上了身后同样面色凝重的王胖子。
“这地方邪门儿得紧”王胖子咂舌,盯着那具被妖花缠绕的鹿骨,“你们看那骨头,还有那花……这地方整个就是一大号坟包加养蛊池!”
“蝶崖。”阿宁清冷的声音响起,她站在站在张起灵身侧,稍前的位置,衣袂在阴风中纹丝不动,长发翻飞,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悬棺与花海,“守山人提过这个名字,视为禁地,绝不让人靠近半步。”
“蝶崖……”黑瞎子摸着下巴,墨镜后的眼神玩味,“这名儿听着挺美,可这景象……啧啧,比瞎子我下过的十座凶斗加起来还瘆人。这些蓝蝴蝶,看着可不像是来采蜜的。”他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些围绕着悬棺盘旋的蝶群。
阿宁眉头紧蹙。手腕上的铃铛似乎在这诡异的环境下传来阵阵微弱的刺痛感,像是一种无声的共鸣。
她感受到身边张起灵的气息沉凝如渊,比这山谷本身更令人窒息。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片死亡花谷,黑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解读的暗流,那是比警惕更深的、近乎实质化的排斥与……某种洞悉真相的冰冷。
吴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悬棺的排列和那些幽蓝蝴蝶的飞行轨迹,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等等……阿宁,守山人只说不能靠近蝶崖,可提过里面埋的是谁?”
阿宁目光微凝,缓缓摇头:“语焉不详,只说是圣地、祖灵安息之所。”
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阿宁的目光逐渐被悬崖底部一片相对平整的岩壁吸引。
那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苔藓和藤蔓,但隐约能看出,苔藓之下,似乎有色彩暗淡的线条。
“那里…… 有东西。” 阿宁指向岩壁。
张起灵心领神会,黑金古刀无声出鞘,刀锋划过一道寒光。
刀气精准地削去了一大片苔藓和藤蔓,露出了下方被岁月侵蚀、却依然能辨认的古老壁画!
壁画的风格与观星台上的古朴一脉相承,但内容更加宏大,也更…… 不祥。
第一幅(左上):十位身着繁复巫袍、手持不同法器的大巫,围成一个玄奥的阵法。他们仰首向天,天空中星辰璀璨,一道巨大的光柱连接天地。阵法中央,是一株枝繁叶茂、绽放着七彩霞光的巨树,长生花!树下,无数巫族子民跪拜,一派祥和昌盛。
第二幅(右上):画面突变!天空阴云密布,星辰黯淡。一位身着帝王冕服(形象模糊,充满威压)的身影立于云端,手指大地。地面上,描绘着一头庞大、形似巨虎却生有龙角、蛇尾的狰狞巨兽(猰貐),它倒卧在地,周身布满可怖的伤口,气息奄奄。
第三幅(左下):十巫再次出现,但姿态变得凝重甚至惶恐。他们围在那头垂死的猰貐身边,手中捧着散发着氤氲光芒的玉瓶(不死仙药?),正将仙药灌入猰貐口中。画面充满了紧张和不安。
第四幅(右下):灾厄降临!服下仙药的猰貐已然复活,但形象更加扭曲可怖!双目赤红如血,獠牙毕露,周身缠绕着黑气。它不再是祥瑞,而是彻底变成了凶兽!它正在疯狂地攻击撕咬周围的巫者!巫袍破碎,肢体横飞,鲜血染红了大地!而画面角落,那株原本霞光万丈的长生花,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萎,变得焦黑!天空中降下血雨般的诅咒符文,笼罩了整个巫族栖息地。
最终画面(中央下方):伤痕累累、神情悲恸绝望的巫者,跪在已经完全枯萎焦黑的长生花树下。树下堆满了族人的尸骸。天空中,代表诅咒的乌云和符文永恒笼罩。壁画边缘刻着古老的巫文,透着无尽的悲凉与悔恨。
这让众人想起了那村民不让靠近的江心岛。
他们只在岸边远远看过。
江心岛上,虬结的树根如同巨蟒般深深扎入水下的岩层,一些根须甚至缠绕着部分骸骨。
骸骨巨大狰狞。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是冰山一角。巨大的肋骨如同弯曲的巨矛刺向天空,脊椎骨节粗大扭曲,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病态弧度。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颗硕大的头骨,并非纯粹的兽类,依稀残留着类似人类颅骨的轮廓,但吻部异常突出,布满了锋利的锯齿状骨刺,空洞的眼窝仿佛深渊。
骸骨的姿态被锈蚀的巨大铁链死死锁住,铁链另一端深深嵌入水下岩石和巨树根部,绷得笔直,仿佛在死亡前经历了最激烈的挣扎。
张起灵观察过后,曾评定为“龙首,马足。”
吴邪对照着眼前的壁画回想那江心可怖的实物,结合脑中关于《山海经》的记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解读:
“猰貐(yàyǔ)!《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猰貐的异体字)。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后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姑、巫朌、巫罗……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声音,在死寂的山风里,他的讲述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寒意:
“远古时期,人面蛇身的神明贰负,性情暴虐。他的臣子‘危’,同样残忍。一天,危无缘无故地杀死了另一位蛇身人面的神兽——猰貐。黄帝震怒,将危囚禁于疏属之山,并命令灵山十巫立刻救治猰貐。”
吴邪的目光死死盯着第三幅壁画:“十巫领命,动用了他们保管的‘不死仙药’。猰貐确实被救活了……但是!”
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揭示恐怖真相的凝重:
“猰貐复活后,身体发生了可怕的异变!它不再是蛇身人面,而是变成了龙首、马足(或虎爪)的恐怖怪兽!更可怕的是,它的性情也随之大变,变得极其凶暴嗜血,开始吞食人类!最终,被神射手‘羿’用神箭射杀。”
峡谷一片死寂,只有蝴蝶扇动翅膀的呜咽。
吴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历史的沉重和一丝明悟:
“自此之后,灵山十巫所保管的、这种能起死回生却会引发恐怖异变的‘长生药’,便被视为禁忌,几乎不再现世。长生药的传说,逐渐被昆仑山西王母所掌握、更为‘稳定’(至少表面如此)的方法所取代。
而十巫的名声,也随着巫术的衰落,在历史长河中逐渐黯淡,他们的传承——祭祀、医药、占卜,最终散落融入民间,被巫觋、医师和道士们继承。”
“他们…… 他们奉了‘帝’命,用不死仙药去救一头叫猰貐的凶兽?” 王胖子声音发颤,“结果那玩意儿复活后直接翻脸不认人,把巫族当点心了?!”
“猰貐食人…… 长生花瞬间凋谢…… 天降诅咒……” 黑瞎子墨镜后的眼神无比凝重,“这就是巫族诅咒、长生花枯萎的起源?因为…… 违背了某种天意?或者…… 那不死仙药本身就有问题?”
张起灵的目光死死盯着壁画中那头狰狞食人的猰貐和凋谢的长生花,眼神幽深如寒潭。
阿宁则怔怔地看着那株枯萎的巨树,以及树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和绝望的巫者……
腰间的白玉铃铛微微震动,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悲凉与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仙药反噬…… 猰貐之祸……” 阿宁喃喃自语,若榭寨子无老者,巫族世代背负诅咒,其开端竟是源于一场试图逆转生死却招致更大灾祸的“错误”!
蓝蝶依旧在悬棺与白骨间无声飞舞,洒落冰冷的磷光。
峡谷中弥漫的奇异花香,此刻闻起来,如同腐朽的仙药与干涸血液混合的味道。
蝶崖,这片祖灵安息之地,用最震撼、最残酷的画面,揭示了巫族辉煌陨落与永恒诅咒的起点。
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古老,也更加沉重。
长生花的秘密,巫族的宿命…… 都在这片死亡与美丽交织的蝶崖峡谷中,找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