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张起灵（7）

张起灵挥退了所有人。

片刻后，小厨房里传来一阵不算熟练但极其专注的细微动静。

当他端着一碗刚刚熬好、还冒着微微热气的梅子汤回到寝殿时，阿宁正又是一阵干呕结束，虚软地靠在引枕上喘气，眼角还带着生理性的泪花。

张起灵将白瓷碗递到她面前。

碗里是清澈微红的汤水，几颗饱满的梅子沉在碗底，一股温和的、令人舌尖生津的酸甜气息缓缓散开，奇异地冲淡了殿内那股总是萦绕不去的药味和沉闷感。

阿宁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

“试试。”张起灵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眼神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专注，仿佛在观察一项重要实验的结果。

阿宁迟疑地接过小碗，抿了一口。

温热的、恰到好处的酸意混合着淡淡的甘甜滑过喉咙，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压下了那股翻腾不休的恶心感。

她忍不住又喝了几口，一股暖意带着舒适感缓缓蔓延开，紧绷的肠胃似乎都松弛了些许。

“……好多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眉宇间的痛苦褶皱总算舒展了些。

张起灵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

然而，这也仅仅是缓解。

孕吐依旧会时不时袭来，阿宁大部分时间依旧显得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食欲也差得可怜。

张起灵能做的，便是记下所有她偶尔能入口的东西，吩咐御膳房时刻备着；

在她干呕时递上一杯温水或一方干净的帕子；

在她无力地蜷缩在榻上时，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守着，用他独有的方式分担着这份他无法代其承受的煎熬。

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如同无声的藤蔓，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他说不出口，却体现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那双愈发沉静专注的眼眸里。

他看着她在不适中蹙眉浅眠，看着她在偶尔舒适的间隙里难得放松的睡颜，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守护什么的念头，在这个穿越而来的杀神心中，悄然扎下了根。

阿宁的孕吐反应在夜间尤为频繁。

这夜，她又一次在睡梦中被汹涌的恶心感逼醒，甚至来不及唤人，便猛地扑到床沿干呕起来，撕心裂肺，却只吐出些酸水，整个人虚脱得几乎要栽下床去。

一直浅眠的张起灵瞬间惊醒。

他甚至来不及点灯，黑暗中精准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一只手稳而轻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迅速抓过榻边常备的温水和痰盂。

混乱中，阿宁无力地靠在他臂弯里，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呼吸急促而微弱。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寝衣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全然依赖、寻求支撑的本能。

殿外值夜的宫女听到动静，慌忙提着灯想要进来伺候。

“退下。”

张起灵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比平日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直接将所有外人隔绝在外。

宫女噤若寒蝉，悄声退至殿外。

寝殿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阿宁的呕吐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在他怀里细微地发抖。

张起灵没有松开她，就着这个半抱的姿势，极其笨拙却又异常坚定地，用袖角一点点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和眼尾生理性溢出的泪水。

他的动作生涩至极，与他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利落截然不同，却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郑重。

怀中的人柔软而脆弱，肚子里是正在生长的、与他这具身体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此刻所有的痛苦，都源于这场阴差阳错的结合，源于“薛和煦”和“凤作人”的身份。

可此刻承受着这一切的，是阿宁。

是那个会和他一起研究朝政、一起查阅典籍、会因为孕吐而暴躁迁怒、也会在偶尔舒服点时对他露出短暂笑意的阿宁。

不是凤作人。

是阿宁。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迷雾的冷箭，骤然刺入张起灵百年沉寂的心湖。

无论起因多么荒谬，无论他们来自何方，此刻，在他怀中因他的孩子而受苦的，是这个女人。

在法律、朝臣、天下人，甚至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她都是他的妻子。

而更深处的一个声音在说：对他张起灵而言，此刻，她也已然是了。

责任不再仅仅是基于道义的保护或同盟的扶持。

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私密的情感悄然滋生。

那是对“妻子”这个身份的承认，是对“相伴一生”这个既定事实的接纳。

他依旧说不出口，但心里明白得透彻。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让她以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自己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覆上她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们共同需要守护的生命。

黑暗中，他低下头，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仿佛在给予她力量。

阿宁在他怀里渐渐放松下来，攥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松开，呼吸变得均匀。

或许是被那沉稳的心跳安抚，或许是那笨拙却坚定的擦拭起了作用，她再次沉沉睡去。

张起灵却没有动，他就这样抱着她，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殿外月色西斜，万籁俱寂。

他清晰地意识到，回不回去，何时回去，已经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此刻怀中的这个人，以及他们共同需要面对的未来。

煎熬的孕吐期如同漫长而潮湿的梅雨，终于在阿宁怀孕满三个月后，有了逐渐放晴的迹象。

那折磨人的、无时无刻不悬在喉头的恶心感，开始像潮水般缓缓退去。

虽然偶尔仍有反复，但频率和强度都已大不如前。

食欲如同蛰伏已久的种子，试探着破土而出。

这一日，阿宁从一场深沉无梦的安眠中自然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眨了眨眼，罕见地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身体是久违的松快，连日的疲惫和萎靡似乎都被这一场好觉涤荡了不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但一种奇异的、充盈的生命感悄然存在。

几乎是在她睁眼的瞬间，身旁一直保持着警觉浅眠的张起灵也立刻醒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阿宁对上他的视线，无需多言，只是微微舒展了一下眉头，轻声道：“好像……舒服多了。”

这句话如同特赦令。

张起灵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持续了数日的苍白褪去了些许，眼底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亮，虽然依旧带着孕期的慵懒，但那层挥之不去的痛苦阴霾总算散开了。

他胸腔里那口自她开始剧烈孕吐起就始终悬着、未曾真正放松的气，此刻终于缓缓地、沉沉地落回了实处。

一种无声的慰藉在他深沉的眼底掠过，虽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冷硬气场，显而易见地柔和了下来。

他坐起身，动作依旧轻缓，唤了宫人进来伺候。

早膳被精心布置在外间。

不再是清一色寡淡的粥水，御膳房揣摩着陛下连日来的紧张和娘娘口味的变化，今日特意添了一笼小巧玲珑、看着就令人有食欲的虾饺，并几样清爽的开胃小菜。

阿宁在张起灵的陪同下坐下，她试探性地夹起一个虾饺送入口中。

鲜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没有引发任何不良反应。

她慢慢地咀嚼，咽下，然后，又夹了一个。

整个过程，张起灵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她，直到确认她确实没有再出现不适，他才默不作声地拿起自己的筷子，开始用膳。

这是数月来，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平静地、没有被打断地共用一顿早膳。

殿内的气氛不再是前段时日那种小心翼翼的凝滞，暖阳透过窗棂，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安静却不再令人窒息。

尽管未来依旧迷雾重重，回归之路渺茫，但至少此刻，这场突如其来的孕期风暴，暂时迎来了一个得以喘息的平静港湾。

阿宁能睡个好觉，于他而言，便是眼下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