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切实的、蓬勃的生命感便牢牢扎根在了两人之间。
张起灵身上那层因穿越和重任而始终包裹的冷硬外壳，似乎也被这新生的喜悦悄然融化了一层。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严谨的学术态度，投入到为这个未知孩子准备一切的事务中去。
皇帝的书房一角，悄然发生了变化。
摊开的奏折和兵法图旁，多了几卷太医推荐的《育婴精要》和民间搜罗来的育儿古籍。
张起灵会在处理政务的间隙，拿起那些书卷仔细研读，遇到不解之处，甚至会罕见地主动召太医前来询问。
“初生婴孩，肌肤娇嫩，所用布帛需极软，以细棉或软绸为佳，且需反复浆洗晾晒，去其硬涩……”他指着书上一行字，看向内务府总管。
总管太监连忙躬身：“陛下放心，奴才已命江南织造选用最上等的松江细棉布和杭绸，由经验最丰富的绣娘手工缝制，绝无一丝硬线头，且都按古法浆洗过十遍以上了。”
张起灵略一沉吟，补充道：“染料须取天然花果之色，勿用坊间艳丽杂色。”他记得医书上提及幼童易吮物，恐有害物入口。
“是，是，奴才谨记。”
于是，不久后，未央宫的偏殿内便辟出了一间明亮的屋子，专门用来存放即将到来的小主人的物品。
小小的、精致的紫檀木摇篮被安置在窗下，铺着云朵般柔软的丝棉褥子。
旁边是同样材质的小小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最引人注目的是并排放置的两口大樟木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婴儿的衣物：绣着暗纹祥云或小麒麟图案的小袍子，虎头帽，软底小靴子，每一件都小巧可爱，针脚细密得惊人。
张起灵并不知道是男是女，于是便按照“薛和煦”和“凤作人”可能会有的期待，准备了两套。
他甚至会亲自检查那些送来的小衣服，用手指细细摩挲内里的缝线，确保足够平滑，不会磨伤婴儿娇嫩的皮肤。
阿宁有时会挺着越来越明显的肚子，踱步过来看他的“成果”。
看着那分门别类、细致到令人发指的准备，她时常忍不住失笑：“张起灵，你这是要把整个皇宫都搬空吗？它刚出生才多大一点？”
张起灵正拿起一对雕刻着福寿纹样的银镯子查看，这是他吩咐内务府特意打制的，寓意平安，且银质能试毒。
他闻言抬头看她一眼，语气平淡却认真：“有备无患。”
他的目光扫过她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他们共同的血脉，一种奇异而柔软的暖意在他心底流淌。
准备这些小小的物件，看着这间屋子一点点被填满，仿佛某种空缺正在被悄然补全，一种对于“父亲”这个身份的实感，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清晰。
他忙碌着，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喜悦和快乐。
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大幅度的表情，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气却消散了许多，连朝臣们都隐约感觉到，近日陛下似乎……好说话了些许？
阿宁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为那些小得可爱的鞋子该放左边还是右边而微微蹙眉思索的样子，心底泛起波澜。
这或许就是生命的魔力。
它突如其来，打乱所有计划，却又以其最纯粹的力量，将两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更紧密地联结在了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共同期待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
岁末寒冬，锦月王朝的皇宫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浓重的年节气氛。
朱红的宫灯映照着皑皑积雪，檐下冰凌如水晶倒挂，虽天寒地冻，宫人们忙碌的脸上却都带着喜悦。
阿宁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行动愈发不便，孕期的各种禁忌也多了起来。
七个月，正是需要格外小心的时候。
张起灵几乎是寸步不离，所有宫宴庆典，能推则推，能简则简。
除夕宫宴，帝后只是象征性地露了个面，接受了群臣的朝贺，便早早退场，将喧闹与庆祝留给了臣子们。
回到温暖如春的未央宫，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喧嚣，只余下满室安宁。
殿内银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腊梅冷香和淡淡的安神香气息。
阿宁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
窗外，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无声地覆盖着宫殿的琉璃瓦和汉白玉栏杆，将世界妆点成一片纯净的银白。
“好大的雪……”阿宁望着窗外，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向往。
若是往常，她或许会忍不住出去走走，甚至捏个雪球。
但此刻，她只是轻轻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便按捺住了那点心思。
她比谁都清楚，现在不能有丝毫冒险。
坐在一旁的张起灵将她的细微神情尽收眼底。
他沉默地站起身。
“去哪？”阿宁下意识问。
张起灵没回答，只是拿起一件厚实的大氅披上，径直走出了殿门。
没过多久，殿门再次被推开，裹挟着一股清冽的寒气。
张起灵回来了，玄色大氅的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
他走到阿宁面前，伸出双手。
那骨节分明、惯常握刀沾血的手掌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满满一捧最干净、最蓬松的新雪，雪白得晃眼，在他微热的掌心边缘已经开始微微融化。
接着，他又从怀里取出几支刚从枝头折下的腊梅，红艳艳的花瓣上还带着冰晶，蕊心一点鹅黄，在这满室暖光中开得耀眼夺目，冷香瞬间愈发浓郁。
“给你。”他将雪和腊梅递到阿宁面前，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阿宁愣住了，看着那捧晶莹的雪和灼灼的红梅，又抬头看看张起灵像是被冻得微红的耳尖和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冰凉柔软的雪，又接过那几支冷香扑鼻的腊梅，低头嗅了嗅，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谢谢。”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
她像得到了新奇玩具，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掌心渐渐融化的雪水，又将腊梅放在鼻尖反复嗅闻，欣赏着那傲雪而绽的鲜艳色彩。
张起灵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
看她玩雪时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她闻花时轻轻闭上的眼睛，看她因怀孕而略显圆润的脸颊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殿外是冰天雪地，殿内却温暖如春。
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中交织着冷梅香与暖香。
没有喧闹的宴饮，没有繁琐的礼仪，只有他们两人，和一捧雪，几枝梅。
在这个完全陌生、命运未卜的世界里，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春节。
没有亲人故旧，唯有彼此和腹中孕育的新生。
然而，这一刻，感受着掌心冰凉的雪水和指尖梅花坚韧的生命力，看着身旁沉默却无比可靠的人，阿宁的心中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
那是一种沉静的快乐，一种笃定的安心，一种足以抵御所有寒冬的温暖。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张起灵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旧深沉，却不再是一片冻土，那深处似乎也映着跳动的烛火和她的身影，染上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温度。
两人相视无言，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在这个飘着大雪的异世除夕夜，快乐、安心、温暖，这些他们曾经或许稀缺的情感，如此真实地环绕着他们。
岁月虽未知，此刻却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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