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彻底怔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滞,又在下一秒汹涌奔流,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食脑蛊……与蛊共生……万蛊臣服……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他试图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瞬间明白了她那异于常人的体质、那份在绝境中依旧存在的底气从何而来。
但这代价是什么?
将那样恐怖的东西置于脑中,一百多年来与毒与蛊为伴……她究竟经历了多少他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挣扎?
之前所有隐秘的心疼、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淹没了他。
每当他觉得自己开始懂得她一分,开始爱她一分,她就会用事实告诉他,他所以为的“全部”不过是冰山一角,他爱得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及她所付出和承受的万分之一!
这种感觉尖锐而猛烈,几乎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让他心脏抽搐,呼吸困难。
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在心底滋生,是愤怒于命运对她的苛待,是痛恨于自己曾经的缺席,是一种恨不得将她所受之苦千百倍代偿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所有插科打诨的浑话、所有故作轻松的姿态,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底。
他只是死死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那轻描淡写背后深不见底的过往,一起刻进灵魂最深处。
树洞外,雨林的雾气依旧浓重,寂静中弥漫着无声的惊心动魄。
树洞内,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雨林空气胶着。
阿宁看着黑瞎子。
她预想中的震惊、恐惧,甚至厌恶都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沉甸甸的痛楚,从他紧绷的下颌线,从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从他即便隔着深色镜片也无法完全隔绝的、那几乎要灼伤人的视线里,汹涌而出。
她怔住了。
这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他是在为她疼?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针,轻轻刺破了她百年来用冰冷和强悍筑起的心防,泄露出一点连她自己都陌生的酸软。
寂静在蔓延,只有洞外永无止境的窸窣声和偶尔遥远的怪响。
阿宁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嘲弄,有释然,还有一丝疯狂的笃定。
她向前倾身,逼近他。树洞空间本就狭小,这一刻,两人呼吸可闻。
她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伸向他的脸。
黑瞎子僵在原地,没有动。
她的指尖最终没有触碰他的皮肤,而是悬停在那副标志性的墨镜边缘。
冰凉的指尖几乎能感受到他眼眶周围皮肤散发的、因情绪剧烈波动而产生的热量。
“你这双眼睛,”她开口,声音低沉,像在雨林潮湿的泥土上滑过,“在黑暗里看得比谁都清楚,是吧?”
她的指尖微微下移,轻轻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动作轻得如同蝶翼拂过,却带着千钧重负。
“我这里,有个怪物。”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黑暗的柔情。
“你看,瞎子,”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却清晰,像诅咒,又像是最缠绵的誓言,“我们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你身堕地狱,我魂饲蛊王。”
“我们天生一对。”
“是交换过凤凰刀的未婚夫妻。”
“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相依为命的人。”
她的吐息拂过他的下颌,带着雨林植物特有的清冽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那句“最应该相依为命的人”,像最后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黑瞎子心中那扇锈蚀了百年的沉重铁门。
她的爱太过热烈。
任谁被人这样……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爱着、寻找着、等待着……恐怕都不想,也绝不能失去吧?
所有试图推开她的理由,危险、仇敌、自身的不祥,在她那句“相依为命”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甚至是一种残忍的亵渎。
他们早已在命运的泥沼里打滚,浑身沾满了洗不掉的黑暗,谁又能嫌弃谁?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盛着冰焰和执拗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惊慌失措、无处遁形的灵魂。
一直紧绷的某根弦,悄然断裂。
下一瞬,阿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
拥抱。
黑瞎子猛地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狠狠地、紧紧地箍进怀里。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填补那漫长百年和此刻心痛造成的巨大空洞。
阿宁猝不及防,脸颊撞上他坚实却微凉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混杂着血腥、尘土、汗水和雨林潮气的独特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他本身的冷冽。
她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地想挣脱,这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料和掌控。
但男人的手臂像铁钳,纹丝不动。
他的下颌紧紧抵着她的发顶,呼吸沉重而滚烫,穿透她的发丝,熨烫着她的头皮。
然后,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深、极重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太多太多的情绪:百年的挣扎,无奈的认命,痛彻心扉后的妥协,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承诺。
“……那就一起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致,几乎是贴着她的头皮振动发出,模糊不清,却重如千钧。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甜蜜的誓言,只有这五个字。
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两人之间所有无形的壁垒。
阿宁所有挣扎的力道,在这一刻,倏然泄去。
她僵硬的手指慢慢放松,最终轻轻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料。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同样剧烈的心跳,咚咚咚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与她的心跳渐渐重合。
她能感受到他怀抱的微颤,那是一个总是玩世不恭、将一切深埋的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脆弱与强硬。
两个在各自地狱里挣扎了太久太久的灵魂,一个追逐光明而不得,一个与黑暗共生共存,都在此刻,向对方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残缺碰触残缺,却奇异地生出一种完整的、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孤勇。
树洞外,雨林的雾气依旧浓白,蛇行的窸窣声未曾停歇,危险依旧环伺。
但在这个狭小、昏暗、弥漫着血腥和潮湿气息的庇护所里,时间仿佛第一次,为他们停下了残酷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