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落,划过她沾着尘土的颧骨,留下两道冰凉的湿痕。
阿宁猛地一愣。
当鬼的时候,她是没有眼泪的。
愤怒、悲伤、乃至彻底的疯狂,都无法凝结成一滴真实的泪水。
她已经……整整三千年没有哭过了。
察觉到自己思绪的走偏,她赶紧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软弱的情绪甩出去。
她甚至觉得在这里哭十分丢脸,一种不符合她“领队”身份的失态。
她用手背粗暴地抹去脸上的湿痕,深吸了一口墓穴里腐朽的空气,强迫自己重新站起来,继续笨拙地练习行走,适应这具久违的、却不给她希望的血肉之躯。
墓室另一端传来了隐约的撬动和说话声。
她动作一顿。
是吴邪他们来了。
按照那该死的“剧情”,现在这墓里,除了刚刚进来的吴邪一行,应该早就藏着一个王胖子,或许,还有那个总是带着点神秘笑意的黑瞎子。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近乡情怯?
不,更像是接近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魇源头。
她跟在吴邪身边的时间,细算起来大概有五十年,而跟在那个沉默得如同磐石的张起灵身边,更是长达六百年。
她最后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抹干脸上所有泪痕。
在他们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她像一道融入阴影的轻烟,悄无声息地隐去了身影,朝着九头蛇柏所在的深处墓室掠去。
……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
吴三省、潘子、大奎和一脸警惕的吴邪先后走了进来,张起灵沉默地跟在最后。
一踏入这间主墓室,张起灵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快地扫视四周,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墓室里有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变化。
具体说不上来,但……似乎不像记忆里那般阴冷彻骨,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过。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份疑惑压回眼底。
“三爷,你看这个!”潘子眼尖,看到旁边耳室里散落的陪葬品,伸手就捞起一件青铜器。
“放下!”张起灵几乎是本能地低喝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墓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吴邪被吓得一哆嗦,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所有人都瞬间绷紧了神经,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中央那尊安静的棺椁。
一秒,两秒……预想中的撞击和嘶吼并没有出现。
棺椁毫无动静,里面的血尸仿佛彻底陷入了沉睡。
张起灵面上依旧冷峻,但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细微的尴尬。
吴三省干咳一声,立刻打圆场:“潘子,手脚干净点!墓室深处好东西多的是,这外围的东西不干净,赶紧放下,我们往里走!”
队伍继续深入,但每个人都觉得不对劲。
太顺利了,顺利得诡异,感觉不像是来倒斗,倒像是来参观旅游的。
中途,王胖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抱着个瓦罐咋咋呼呼地营造了一下紧张氛围,却被张起灵和吴三省三言两语,没理由也硬找了理由搪塞过去,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吴邪匆匆往前走。
混乱中,吴邪一脚踏空,惊叫着掉进了下一层的密室。
这一层密室没有按预想那样出现七星疑棺,只有中央一个低矮的石台,上面赫然躺着两具彻底腐朽的白骨,衣物早已化灰,看不出原本形貌。
吴邪揉着摔疼的胳膊爬起来,好奇地凑过去。
他在一具白骨的腹部残骸里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青铜盒子,又在另一具白骨大张的下颌骨里,摸出了一把生锈的铜钥匙。
“尸体都烂成这样了,有机关也没用了吧。”他嘀咕着,拿着钥匙就准备去开那盒子。
就在这时,胖子咋咋呼呼地从他掉下来的洞口跳了下来,紧接着是面色凝重的吴三省和张起灵。
“三叔!”吴邪见到亲人,高兴地喊了一声。
吴三省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下,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吴邪身后石台那两具白骨上,瞳孔微缩。
见了鬼了!
按照他的记忆和所有情报,这里躺着的应该是能惑人心智的青眼狐尸和一具体内藏着暗弩的女尸!
这两具风化的白骨是什么东西?!
难道从一进来他就中了青眼狐尸的幻术?可……小哥也在这里啊!他猛地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他沉默地走上前,极其仔细地翻检了一下两具白骨的残骸,甚至拨开了颈骨和肋骨查看,最后对着吴三省,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剩?连那片关键的麒麟竭也消失了?
果然有鬼!吴三省的心沉了下去。
吴邪抱着盒子,看看面色难看的吴三省,又看看眼神比平时更冷的黑衣小哥,感觉到两人之间无声交汇的紧张电波,懵懂地凑过去。
吴三省已经没心思解释,开始动手抠挖旁边墙壁上九头蛇柏的枝条,试图找到通路。
然而,那些原本应该敏感蠕动的妖异树枝,此刻却像是完全失去了活性,毫无反应,僵死如同普通的枯木。
吴三省心里开始不住地骂娘。
这墓,从他娘的第一步起,就邪门到家了!
吴邪对此一无所知,还笑嘻嘻地凑到吴三省身边,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好奇,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大学生。
“三叔,这是什么机关啊?”
“三叔,这树怎么长这样?”
“三叔,我们接下来去哪?”
他叽叽喳喳地问着,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墓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吴三省心里那口憋闷的气差点没上来,看着侄子毫无阴霾的脸,终究是没法发作。
他只能干巴巴地开始即兴发挥,用半真半假的知识糊弄着,一边说一边脚下不停,几乎是赶着一串小辈往岩洞深处走。
到了那巨大的九头蛇柏所在地,吴三省一边讲述着这妖树的可怕传说,一边习惯性地上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
除了冰冷和死寂,什么反应都没有。
一路走来,预想中的尸蟞潮、毒虫、机关,统统不见踪影,顺利得让人心慌。
吴邪听得入了迷,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坐下好好听故事,看旁边有个低矮的石台,想也没想就坐了下去。
“咔哒。”
一声清晰的机括声响起,在死寂的洞穴里如同惊雷。
所有人瞬间绷紧!只见那原本僵死不动的巨大九头蛇柏主干,猛地从中间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仿佛一张狰狞的嘴,缓缓吐出一具巨大而古老的青铜棺椁。
吴三省激动得老泪差点飙出来。
老天爷!总算还有一个是“正常”的!
他立刻进入状态,脸上堆满了震惊、敬畏、感慨,声音都带上了恰到好处的颤抖。
大奎那个傻大个在一旁完美配合,兴奋地直叫唤:“三爷!发了!我们这下真发了!”
两人一唱一和,演足了戏码,才开始动手撬棺。
一层,两层……撬到第三层,吴三省凝神屏息,侧耳贴近棺缝,准备按照“剧本”惊骇地大喊一声“里面有呼吸声!”
可他听了又听,里面……万籁俱寂。
什么声音也没有。
……
高处,阿宁无声地坐在一根粗壮的九头蛇柏枝丫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垂眸看着底下这出熟悉又陌生的戏剧。
她的目光掠过卖力表演的吴三省,掠过兴奋的大奎,最后落在那个一脸懵懂又带着点紧张的吴邪身上。
树底下,王胖子显然受不了南派这慢悠悠、戏还多的做派,嘴里埋汰了几句,忍不住自己上前动手鼓捣起来。
也不知道他触动了什么机关,一阵沉闷的齿轮转动声后,那巨大的青铜棺椁竟缓缓自行升起,厚重的棺盖伴随着摩擦声,一点一点向后滑开。
潘子立刻举起枪,紧张地瞄准棺内。
吴三省凑上前,迫不及待地向内望去。
没有青面獠牙的血尸,没有狰狞的盔甲,也没有任何活物。
只有一具森白的、完全腐朽的人类骨架,安静地躺在华美的棺椁内衬上,仿佛已经死去了千百年。
吴三省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彻底死了。
这……这让他接下来怎么跟无邪讲那些关于长生、关于秘密、关于家族使命的宏大故事?
剧本全烂了!他绝望地看向张起灵。
可惜张起灵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