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13）

他那时就坐在青铜门前不远处的另一处山崖边，身上依旧是那件常见的藏蓝连帽衫，却少见地没有戴上兜帽。

黑金古刀安静地背在身后。

他就那样迎着凛冽的北风和漫天飞雪坐着，身姿挺拔，眉眼平静，像一尊即将回归天宇、漠然垂怜人世的神明。

北风卷起他墨色的发丝，肆意飞舞。

张家人能控制体温，他不怕冷，但生命力的流逝却无法阻挡。

阿宁就以魂体的状态，紧紧挨着他坐着，清晰无比地感受着他体内那磅礴却正在迅速熄灭的生命之火。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恐慌，心里塞满了乱七八糟、无处安放的悲伤。

曾经，她天真地以为吴邪死后，总该有魂魄来陪她了吧？

可是没有。

吴邪、王胖子、解雨臣、黑瞎子……他们死了就是死了，化作了黄土，什么也没剩下，彻彻底底地消失，留她一个在无尽的时空里飘荡。

现在，张起灵也要死了。

他死了，阿宁还能去哪里呢？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或许还记得、感知过她存在的人了。

阿宁想放声痛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鬼魂是没有眼泪的，所有的悲恸都只能积压在虚无的胸腔里，闷得她几乎要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望着风雪的张起灵却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阿宁从未听过的、异样的温柔，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快活。

“我自由了。”

他轻轻说，像是在告诉她，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你应该为我感到开心。”

他将奔向一个再无枷锁、再无使命、再无痛苦的归途，如同游子重回母亲的怀抱。

阿宁的悲伤巨大到盖过了“他竟然知道她一直存在”的震惊。

她无法回应，也无法动弹。

极致的哀恸过后，她的魂体反而呈现出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围只剩下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纯粹而冰冷。

又过了很久，久到雪花几乎将他覆盖成一个雪人，他才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愿你自由。”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用尽最后的力气，送给身边这个无人可见、无处可去的孤魂，最诚挚却也是最残忍的祝福。

风雪更大了。

他挺直的脊背微微松垮，身体向着一旁缓缓倾斜下去。

阿宁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想去抱住他，可她的双手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只捞到一片虚无。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积了细细白白的一小撮。

北风吹过，那睫毛上的雪便轻轻晃动，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因为这细微的痒意而重新睁开眼睛。

然而，再也没有了。

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吞噬了所有足迹，也掩埋了最后的故事。

阿宁觉得自己仿佛溺毙在一锅永远沸腾、苦不堪言的黄连里，莫大的痛苦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放空了自己，学着张起灵最后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边，开始了漫长无比的发呆。

风雪一年又一年地吹过这片山崖。

雪花穿透她虚无的身体，又在她脚下不断堆积、凝结，最终将她虚幻的身影也一同穿透、遮盖，仿佛她也是这亘古冰雪的一部分，被永远地封存进了这场无声的葬礼里。

阿宁望着眼前的张起灵，目光穿透了他此刻的担忧，仿佛在凝视一个纠缠了无数光阴的旧友，又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冷峻面容下深藏的轮廓。

悬崖边的风依旧呜咽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她耳中却渐渐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嗡鸣。

她先是觉得世界安静得可怕，随即又被无数不存在的声音填满，吵得她头颅发胀。

细密的冰晶不再满足于凝结在她周围，开始悄然攀上她的睫毛、发梢，甚至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绽开一朵朵诡异而精致的冰花。

她并未感到预想中的痛苦，反而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撕裂般的痛快从骨髓深处涌出，仿佛正在与某种巨大的存在同化。

她艰难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离开唇瓣的瞬间便发出细微的“吱吱”声，仿佛连呼出的生命迹象都要被瞬间冻结。

张起灵在她面前蹲下身，试图与她的视线平齐。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低沉而温和，是他极少显露的、近乎安抚的语调。

可阿宁什么也听不见。

她的世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一些支离破碎的念头在她冻结的思维里冲撞。

她还会死吗？这次能彻底死掉吗？

那……他呢？这个仿佛永远屹立不倒的张起灵，有一天也会死吗？

像记忆里那个坐在青铜门外的雪夜一样，安静地走向终结？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抬起几乎被冻僵的双手，轻轻地捧住了张起灵的脸颊。

指尖的冰冷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大海，又仿佛囊括了寂寥的星辰，看尽了千年的孤独。

张起灵没有躲闪，只是默然回望她，任由她冰冷的手指停留在自己脸上。

下一秒，阿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轻轻一歪，如同折翼的蝴蝶，无力地倒向他的肩膀。

她周身飘洒的、尚未落地的雪花，在触碰到他脖颈温热的皮肤时，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带来一阵沁凉的湿意。

她下意识地扒住他的衣襟，将自己冰冷的额头紧紧贴上他温热的颈窝，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驱散体内严寒的源头。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难受终于冲垮了堤坝，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掉眼泪，滚烫的泪珠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他藏蓝色的衣领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张起灵的身体微微一顿，随即抬起手，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

然而，他这罕见的温柔似乎并未带来安慰，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纵容。

阿宁的哭泣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猝不及防的举动。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循着那点令人贪恋的温热，生涩而混乱地开始亲吻他。

从脖颈，到下颌，如同迷失的幼兽在寻求慰藉，又像是一场绝望的告别。

张起灵完全僵住了。

他此刻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夹杂着冰冷与滚烫的亲吻。

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绊住了他反击或推开的本能，让他只是僵在原地，任由那带着泪痕咸涩和冰雪寒意的唇瓣掠过他的皮肤。

直到阿宁颤抖的、冰凉的唇终于碰触到他紧抿的嘴唇。

那一瞬间，如同触电般，张起灵按在她背后的手猛地收紧，却又在下一刻，感受到她唇上传来的、近乎死亡的冰冷和绝望的颤抖。

就是这一下用力的按压，仿佛惊醒了沉溺在自身痛苦中的阿宁。

她猛地睁开眼睛，像是从一场迷梦中骤然惊醒，一把推开了张起灵，踉跄着向后跌退好几步。

她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

她张着嘴，不知道该道歉，还是该给自己或者他一巴掌，最终，所有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小屋方向的冷杉林里。

张起灵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停留在原地。

崖边的风还在吹，但那股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却悄然褪去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带着泪痕的触感。

也好。

他想。

至少，不再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