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笑意甚至来不及在唇边完全绽开,一声尖锐到足以划破寂静的怒吼,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了他的耳膜:
“海托普!又是你!跟你那个妹妹塔伦一样无法无天!给我站住——!!”
劳埃德猛地扭头,瞳孔骤然收缩。下方草坪上,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体型矮胖敦实得像只愤怒獾犬的中年男人,正以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惊人速度狂奔而来。教导主任巴恩斯利先生,那张胖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剧烈奔跑涨成了猪肝色,稀疏的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紧贴在油亮的额头上,小眼睛里喷射出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怒火。他挥舞着短粗的手臂,脚步咚咚地砸在草地上,一路卷起细碎的草屑尘土。
“该死的老獾!”劳埃德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被风吹散。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体急速下坠,失重感包裹全身。他屈膝,绷紧核心,准备迎接落地的冲击。视线在急速下坠的混乱中下意识地扫过落点——墙根下那片相对松软的、无人打理长着稀疏杂草的泥土地。
然而,就在视线聚焦的刹那,一抹极其突兀的、干净的、与周遭灰扑扑环境格格不入的淡蓝色,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视野的中心!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地拉长了胶片。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粘滞。
劳埃德清晰地看到,那抹淡蓝色属于一个正站在墙根阴影里的人。那人显然也被这从天而降的“事故”惊得定在了原地。他微微仰着头,淡蓝色的、如同冰封湖泊般的长发有几缕被风吹拂着掠过线条优美的下颌。一张脸孔精致得如同古典雕塑,皮肤是冷调的象牙白,在墙根灰暗的背景下显得近乎剔透。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天蓝色,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却因为猝不及防的惊吓而微微睁大,清晰地倒映出他劳埃德·海托普此刻略显狼狈的、正在下坠放大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无机质宝石般的愕然。
这张脸……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投入滚沸的油锅!
无数个被刻意遗忘、尘封在记忆最深角落的画面,裹挟着陈旧的气息和尖锐的棱角,在万分之一秒内轰然炸开,碎片般狠狠刺入脑海:
——阳光刺目的巨大花园迷宫里,一个穿着精致白色蕾丝小裙子、有着淡蓝色长发和天蓝色眼睛的“小天使”,被他用一把恶作剧的喷水壶浇得浑身湿透,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咬着粉嫩的嘴唇,强忍着不哭出来,但那冰冷的眼神却像小刀子一样刮着他。
——家族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晚宴上,隔着长长的、摆满银质餐具和水晶烛台的餐桌,那个穿着小礼服的“小天使”端坐在父母身边,姿态完美得像个人偶,只有投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鄙夷和疏离。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对了,是他家那个巨大而冰冷、摆满古董的会客厅。他故意把一只沾满泥巴的青蛙塞进了“小天使”那身昂贵的丝绒外套口袋里。然后呢?然后好像就再也没见过……塞西莉娅家的小少爷,爱德华·塞西莉娅。
爱德华·塞西莉娅!
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劳埃德所有的神经末梢。
身体砸落地面的沉闷撞击声,伴随着脚下松软泥土和枯草被压实的声音,几乎与心脏骤然狂跳的轰鸣同时响起。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膝盖传来一阵微麻。但他凭借着强大的平衡感瞬间稳住身形,甚至没让肩头的书包滑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死死钉在几步之外那张精致绝伦、此刻却冷得像块冰的脸上。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纤长睫毛的每一次细微颤动,能闻到一股极其清冽干净的、如同初雪后松林般的冷香,若有若无地从对方身上飘散过来,与他刚才翻越屋顶和围墙沾染的尘土味、汗味形成极致反差。
墙内,教导主任巴恩斯利先生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已经逼近墙根:“海托普!我知道你在外面!你这无法无天的臭小子!给我滚回来!开学第一天就逃课!还翻墙!我要通知你的家长!我要给你记过!开除!听见没有!开除!!”
那愤怒的吼声如同背景噪音,被劳埃德自动过滤掉了。他的全部感官,此刻都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阔别多年的“故人”所占据。一种混杂着极度惊愕、被冒犯领地般的烦躁、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在记忆废墟底层的、针锋相对的兴奋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惯常用来伪装漫不经心的堤坝。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恶劣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那笑容里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满满的、毫不掩饰的、带着锋利倒刺的挑衅。
“哟,”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和突如其来的情绪冲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更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瞧瞧这是谁?”
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半米。他清晰地看到那双天蓝色的瞳孔因他的靠近而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对方依旧维持着那种令人恼火的、近乎完美的平静姿态,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劳埃德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嘲弄,慢条斯理地扫过爱德华一丝不苟、连最细微的褶皱都被熨烫平整的银灰色校服外套,扫过他扣到最顶上一颗、连喉结都严密保护起来的白色衬衫领口,扫过他胸前那枚象征着古老家族荣耀的、造型繁复的塞西莉娅家徽领针,最后落在他那张漂亮得毫无瑕疵、却冷得像覆盖着永冻冰层的脸上。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指甲修剪得很短但边缘并不十分圆润的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粗鲁的力道,精准地捏住了爱德华那条深蓝色、同样熨烫得笔挺的丝绸领带尖端。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领带光滑冰凉的触感,以及其下包裹着的、属于对方颈动脉的细微搏动。
他用力,故意地、带着侮辱性地,将那昂贵的领带狠狠往自己这边一扯!
爱德华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而轻微地晃了一下,但他脚下如同生了根,竟硬生生没有后退半步。只是那双天蓝色的眼眸,瞬间冻结,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锥刺出来。
劳埃德无视那几乎能冻伤人的目光,他微微歪着头,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佻,将那个尘封多年、带着特定侮辱意味的称呼,用一种极其轻佻、如同在舌尖把玩的腔调,清晰地吐了出来:
“塞西莉娅家的小少爷?”
“几年不见,还这么人模狗样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向对方最在意的、那层名为"体面"的盔甲。
空气仿佛凝固了。
墙内,教导主任巴恩斯利先生那穿透力极强的咆哮还在持续,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暴怒的野兽:“海托普!你听见没有!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我要让你知道圣·阿格尼斯的校规不是摆设!!”
但这声音,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被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冰冷气压彻底隔绝在外。
劳埃德的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截深蓝色的丝绸领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感受到领带布料下包裹着的、属于爱德华脖颈的温热和那份不容置疑的紧绷。对方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雪冷香,此刻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后的锐利气息,如同雪地里骤然弹出的刀锋。
爱德华·塞西莉娅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劳埃德近在咫尺、写满恶意挑衅的脸。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或愤怒,只有一片沉静到可怕的寒冰。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更尖锐的东西在凝聚。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根被攥住的领带,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束缚。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慢镜头回放般,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养尊处优的精致,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冰冷的优雅。
那只手精准地覆上了劳埃德紧攥着他领带的手腕。指尖冰凉,触感如同上好的玉石。
然后,用力。
不是粗暴的拍打,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冰冷的推拒力量。力道之大,让劳埃德猝不及防,攥着领带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
爱德华借此机会,身体以一个微小而迅捷的后撤步,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他抬手,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修复仪容的矜持,将被扯歪的领带一丝不苟地重新整理好,指尖拂过领带结和衬衫领口,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眼睑。那双天蓝色的眸子,如同淬了寒毒的蓝宝石,冷冷地、毫无温度地扫过劳埃德那张依旧带着挑衅笑容的脸,最终落在他胸前——那件价值不菲但此刻领口大敞、皱巴巴如同咸菜干、甚至还蹭上了几道明显灰痕的白色衬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