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塞西莉娅家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庄园的路上，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爱德华挺直脊背坐在后座，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些熟悉的精致橱窗和古老建筑此刻在他眼中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蒙蒙的、通往未知审判的路径。后背的伤痕在紧绷的情绪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残酷的惩罚。

管家如同雕塑般坐在副驾驶位，沉默得没有一丝声息，更增添了车内的压抑感。

爱德华的指尖微微蜷缩，抵在冰凉的皮质座椅上。他试图回忆早餐时海托普家那喧闹却温暖的氛围，回忆劳埃德掌心传来的温度，以此来抵御内心不断滋生的寒意。但父亲阿尔弗雷德那双冰冷威严的眼睛，如同梦魇般盘桓不去。

学业安排？这借口拙劣得可笑。爱德华深知，父亲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所谓的“谈话”，必然是一场新的狂风暴雨，只是不知这次会以何种形式降临。

车子最终驶入那座如同博物馆般华丽却冰冷的庄园。铁艺大门无声地滑开，又缓缓闭合，仿佛吞噬猎物的巨兽。爱德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跟着管家走下轿车。

宅邸内部依旧是他熟悉的样子，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高耸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璀璨却毫无温度的水晶吊灯，墙壁上历代祖先的肖像画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踏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薰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宅邸的陈腐气息。

管家径直将他引向二楼的书房。

“老爷在等您。”管家在厚重的橡木门前停下脚步，声音平板无波，说完便微微躬身，如同幽灵般退下了。

爱德华站在门前，手心里沁出薄汗。他知道，门的另一边，就是风暴中心。他再次深呼吸，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可循的衣领——他早已换回了自己的常服，那身带着海托普家随意气息的衣物被留在了那边——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进来。”门内传来阿尔弗雷德低沉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爱德华推门而入。

阿尔弗雷德·塞西莉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精心修剪却显得格外萧索的庭院。夕阳的光线透过玻璃，为他挺拔却冷硬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丝毫未能软化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严。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古老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爱德华紧绷的神经。

他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垂着眼睑，等待着。这是塞西莉娅家的规矩，在父亲未发话前，保持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阿尔弗雷德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立刻转身，也未发出任何指令。这种沉默的施压方式，爱德华再熟悉不过。

终于，阿尔弗雷德缓缓转过身。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马甲扣得一丝不苟，灰蓝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容如同大理石雕刻般冷峻。他的目光，那双与爱德华极为相似却毫无温情的天蓝色眼眸，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落在爱德华身上，缓慢地、仔细地审视着他，从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到他微微抿紧的嘴唇，最后落在他挺直却隐约能看出些许僵硬的脊背上。

爱德华感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刮过自己的皮肤，尤其是那些被衣物遮盖的伤痕，仿佛又重新灼烧起来。他强迫自己站得更直，迎接父亲的审视，尽管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看来海托普家倒是没亏待你。”阿尔弗雷德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还能自己走回来。”

爱德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垂下眼帘，低声道：“父亲。”

阿尔弗雷德迈开步子，走到书桌前，却没有坐下。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学业？”阿尔弗雷德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暖意，“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为了和你讨论那些无关紧要的试卷和分数？”

爱德华的心沉了下去。果然。

“爱德华·塞西莉娅，”阿尔弗雷德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他，“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这个家族赋予你的责任。更忘了，什么是体面，什么是耻辱！”

爱德华的指尖掐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与那种粗鄙、放荡、毫无廉耻之心的家族厮混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的语气加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甚至允许那个……海托普家的小子，对你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行为！在学校的后台！众目睽睽之下！爱德华，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让整个塞西莉娅家族蒙羞！”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爱德华的心上，比背上的伤痕更让他感到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他猛地抬起头，天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在父亲面前燃起了清晰的、不甘的火焰。

“父亲！劳埃德他并没有……”

“闭嘴！”阿尔弗雷德厉声打断他，天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怒意，“我没有允许你为他辩解！那种人，根本不配提起！他接近你，不过是海托普家一贯的劣根性作祟！挑衅、征服、玩弄！你以为他对你有什么真心？别天真了，爱德华！你只是他无数个‘战绩’中的一个，或许还是最值得炫耀的那个！毕竟，他搞定了塞西莉娅家的继承人！”

“不是的！”爱德华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父亲对劳埃德、对海托普家、对他们之间感情的彻底否定和污蔑，像是一把毒火，瞬间烧毁了他一直以来谨小慎微的克制，“劳埃德他不是那样的人！海托普家也不是！他们……”

“他们什么？”阿尔弗雷德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爱德华窒息，“他们热情？自由？毫无规矩？所以吸引了你？让你觉得找到了反抗我的方式？爱德华，你真是愚蠢得可怜！”

阿尔弗雷德的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你以为你那点可悲的叛逆是什么？不过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下的冲动和愚蠢！你甚至不明白自己放弃了什么，又在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塞西莉娅家族数百年的荣耀和传承，在你眼里，难道还比不上那个橙头发小混混几句花言巧语和一个轻浮的吻吗？！”

“他不是小混混！”爱德华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和坚定。连他自己都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从未……从未用这样的语气顶撞过父亲。

阿尔弗雷德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着爱德华，看着这个一向温顺、克制、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眼中那簇陌生的、倔强的火焰，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座钟的滴答声变得异常刺耳。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阿尔弗雷德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爱德华感到一阵眩晕，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站姿，迎接着父亲那几乎要将他冻结的目光，声音虽然依旧带着颤音，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

“我说，劳埃德·海托普，不是小混混。”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几年的郁气都吐出来，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海托普家或许不像塞西莉娅家这样……规矩森严。但他们家人之间的感情是真的，他们的关心和维护也是真的。劳埃德他……对我，也是真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异常坚定。

阿尔弗雷德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滔天的怒火。额角甚至能看到隐隐跳动的青筋。爱德华几乎能听到父亲磨牙的声音。

“真的？”阿尔弗雷德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充满了讽刺和暴风雨来临前的恐怖平静，“你凭什么断定那是真的？就因为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哄骗无知少女的小把戏用在了你身上？爱德华，你真是……无可救药地愚蠢！”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书房四周：“你看看！看看你所在的地方！看看你身上流淌的血脉！你生来就注定要背负这一切！荣耀，责任，传承！而不是像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一样，为了一个劣迹斑斑的混小子，抛弃所有！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家族交给你？！你让列祖列宗如何瞑目？！”

父亲的指责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爱德华的心上。那些他从小被灌输的理念，那些他试图挣脱却早已融入骨血的枷锁，在此刻与他对劳埃德刚刚萌生的、不被允许的情感激烈地冲突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但眼神中的那簇火苗却并未熄灭。他知道父亲的话有道理，站在家族和责任的角度，他的行为离经叛道，愚蠢至极。

但是……

他想起了劳埃德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却会在看向他时变得异常专注的金色眼眸，想起他笨拙却真诚的维护，想起那个在昏暗杂物间里霸道又滚烫的吻，想起他清晨小心翼翼递来的温水……

那些是真实的。他感受得到。

“父亲，”爱德华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持着，“我从未想过抛弃家族和责任。但是……但是我也有权利选择……选择相信谁，选择……和谁在一起。”

“权利？”阿尔弗雷德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然巨响，终于彻底撕破了冷静的假面，怒喝道，“你的权利是我给的！是塞西莉娅这个姓氏赋予的！没有这些，你什么都不是！爱德华·塞西莉娅！你清醒一点！”

他几步走到爱德华面前，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以为你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毁掉你自己！毁掉塞西莉娅家的声誉！甚至可能毁掉爱丽丝的未来！你忍心让你妹妹因为你那可笑的‘爱情’，而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影响她未来的婚嫁吗？！”

爱丽丝的名字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爱德华最柔软的弱点。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痛苦。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不能不在乎爱丽丝……

看到他的动摇，阿尔弗雷德的语气稍稍缓和，却更加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看来海托普家给你灌的迷汤还不浅。你需要时间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什么才是对你、对家族最重要的。”

他走回书桌后，按下了一个呼叫铃。

“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庄园半步。学校那边，我会替你请假。所有通讯设备上交。”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稳，宣布着对爱德华的判决，“在你彻底想明白，并且用实际行动证明你已经与海托普家、与那个劳埃德·海托普彻底划清界限之前，就在这里，好好反省。”

书房门被推开，两名沉默寡言的男佣站在门口。

爱德华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软禁。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父亲要用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将他拉回“正轨”，将他刚刚触碰到的那点温暖和自由，彻底隔绝。

他看着父亲冰冷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反抗的勇气在“爱丽丝”和“家族”这两座大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那簇刚刚燃起的倔强火苗，在绝对的权威和现实的压迫下，一点点地、艰难地熄灭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长长的淡蓝色发丝垂落，遮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也遮住了那双天蓝色眼眸中彻底湮灭的光彩。

“……是，父亲。”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阿尔弗雷德似乎满意了他的顺从，挥了挥手。

两名男佣走上前来，虽然没有动手，但那姿态明显是“请”他离开。

爱德华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松动。他转过身，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沉默地走出了书房，走向那座华丽囚笼的深处。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