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龙涎香,终究是压不住心头的野草。那些奏折上的字,白天是河工粮饷,夜里就成了陈砚那双带钩子的眼,还有那句在脑子里搭了窝的“心悦陛下”,赶都赶不走。
赵柯把朱笔一扔,墨点子溅在明黄的缎子上,像甩不掉的污点。这龙椅坐得人浑身长刺。宫墙太高,把天都遮成了四四方方一口井。他喘不过气。高德海这老狐狸,垂着手立在阴影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出。
“老高,”赵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有点发闷,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给朕弄身能钻人堆里的衣裳来。越不起眼越好。”
高德海像道影子滑过来,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房梁上的灰:“陛下……这外面……”
“知道知道,”赵柯不耐烦地挥手,“朕心里有秤。再弄点散碎银子,沉点儿的铜钱也抓一把。快去!”
没一会儿,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袱就塞到了赵柯手里。抖开一看,是套靛青的细棉布直裰,料子普通,针脚还算密实。赵柯三下五除二扒了龙袍,把这身市井行头套上。铜镜里映出个眉眼清朗的年轻公子,就是那眼神儿,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龙威,看什么都像在审视。
“像个落第的秀才,”赵柯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把那沉甸甸的粗布钱袋揣进怀里,硌得肋骨生疼,“走吧老高,角门。”
溜出宫墙,一脚踩进东市的喧闹里,赵柯才觉得自己像条被扔回河里的鱼。空气是热的,混杂着烤饼的焦香、劣质脂粉的甜腻、牲口的臊气,还有汗味儿。人挤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小孩儿的哭闹声,像开了锅的滚水。他深吸一口气,这浑浊滚烫的人间烟火,可比宫里那熏死人的龙涎香舒坦多了!
他漫无目的地溜达,耳朵竖着,眼睛也没闲着。绸缎庄门口挂着的彩缎在灯火下晃眼,首饰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听着踏实。茶肆里说书人醒木一拍,唾沫横飞讲着前朝秘闻,引来满堂喝彩。赵柯也跟着听了几句,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野史,可比史官写的玩意儿带劲多了。
那“浅”字的阴影像根刺,扎在心里。他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些幽暗的巷口,扫过屋顶的轮廓,总觉得那冰冷的指套和淬毒的箭头,就藏在哪个阴影里。
走着走着,前面人声愈发鼎沸,脂粉香气也浓得化不开。一抬头,好大一座灯火辉煌的楼!飞檐斗拱,挂着无数盏描金画彩的灯笼,把半条街都映得亮如白昼。楼前车马喧嚣,丝竹管弦之声隐约飘出,夹杂着女子娇媚的轻笑。门楣上三个烫金大字,在灯光下招摇得晃眼——“凤栖楼”。
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赵柯脚步顿了顿。这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正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那“浅”字背后的鬼祟,说不定就在这灯红酒绿里藏着影儿。
他正琢磨着怎么进去显得不那么突兀,一个瘦猴似的小厮就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眼睛毒得很:“这位公子爷,瞧着面生呐!头回来咱们凤栖楼?可赶巧了!今儿是咱们新花魁‘云裳’姑娘初夜梳拢的大日子!您里边儿请?雅座给您留着!”
赵柯还没搭腔,就被那小厮半推半请地让了进去。楼内更是别有洞天,暖香熏人欲醉,水晶灯盏流光溢彩,大堂里人头攒动,个个伸长了脖子往中央那座高高的彩台上瞧。台上轻纱曼舞,一个身段窈窕的影子若隐若现,引得台下阵阵骚动和叫好。
赵柯被引到角落一个还算清静的雅座,刚坐下,就听邻桌几个富商模样的人正压低声音说得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前儿宫墙根底下,死了人!”
“嘶——真的假的?谁那么大胆子?”
“千真万确!死的几个,看打扮就不是善茬!据说身上带着家伙,淬了毒的!”
“谁干的?敢在宫墙根儿动刀子?”
“不知道啊!神不知鬼不觉!尸首都让宫里的人连夜拖走了,一点风声没透出来!邪乎着呢!”
“哎,我还听说啊,被救下来那位,是周首辅家的千金!啧啧,这得多大的仇……”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赵柯心头猛地一凛!宫墙刺杀!周晚!消息竟漏得这么快?这凤栖楼,果然是个是非窝!他不动声色地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劣质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耳朵却竖得像兔子。
就在这时,大堂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彩台上的轻纱缓缓落下,新花魁“云裳”姑娘终于露出了真容!
赵柯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去,瞬间僵住!
台上那女子,一身鹅黄软烟罗的宫装襦裙,梳着时下京城最流行的飞仙髻,簪着流苏步摇。身段是极好的,纤秾合度。一张脸更是精心描画过,远山眉,含情目,樱桃口点着鲜亮的胭脂,在璀璨灯火下,美得有些不真实。
可那眉眼轮廓……那鼻子……那抿着唇时透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倔强……
赵柯手里的粗瓷茶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陈砚?!**
那个站在高台上,顶着“云裳”花魁名头,被无数道贪婪目光打量的,分明是翰林院那个清俊儒雅、胆大包天对他说“心悦”的探花郎——陈砚!
他……他男扮女装?!还扮成了凤栖楼的花魁?!这唱的是哪一出?是这厮疯了?还是自己眼花了?!
赵柯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白天那句“心悦陛下”带来的羞恼还没散尽,晚上就看见他浓妆艳抹扮花魁!一股说不清是愤怒、是荒谬、还是被戏耍的强烈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烧得他脸颊滚烫,连耳朵尖都跟着红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台上那个身影。陈砚(或者说“云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那双描画得妩媚含情的眼睛,穿过攒动的人头和迷离的灯火,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雅座里呆若木鸡、一身靛青布袍的赵柯。
四目相对。
赵柯清晰地看到,那双“美目”里,先是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快得几乎抓不住。随即,那眼底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缓缓漾开一丝笑意——那笑意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还有一丝赵柯极其熟悉的、该死的志在必得!
他甚至看到“云裳”那涂着鲜亮口脂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带着戏谑的口型:
**“陛……下?”**
轰——!
赵柯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上滚烫得能烙饼!羞愤、震惊、被当众调戏的怒火,还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诡异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原地点燃!他想拍案而起,想冲上去揪着这混蛋的领子怒吼,想把他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都刮下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
“云裳姑娘!云裳姑娘!”
“云裳姑娘看看我!”
“我出五百两!请云裳姑娘共饮一杯!”
台下疯狂的叫价声和欢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赵柯淹没。无数双手臂伸向高台,无数双贪婪的眼睛黏在“云裳”身上。陈砚(或者说云裳)适时地移开了目光,对着台下众人,露出了一个倾倒众生的、训练有素的妩媚笑容,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引得台下又是一阵更加狂热的骚动。
赵柯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只被踩了尾巴又无处发泄的猫。他看着那个在台上巧笑倩兮、颠倒众生的“花魁”,只觉得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左冲右突,烧得他坐立难安。这混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就在这混乱又憋闷的当口,赵柯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二楼回廊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那人穿着凤栖楼龟公常见的灰布短打,身形矮壮,侧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但他撩起衣摆,似乎在腰间摸索什么的动作,却让赵柯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那人腰间挂着的皮囊口,露出半截东西——那形状,那冰冷的金属质感!赫然与周晚捡到、又被玄衣女子收走的那枚断裂的玄铁指套,如出一辙!内侧似乎也隐约刻着什么!
“浅”字?!
赵柯的心脏狂跳起来!顾不上台上那个该死的“花魁”了!他猛地站起身,撞得桌子一晃,也顾不上旁人诧异的目光,拔腿就朝那人消失的楼梯口追去!
他刚冲出几步,挤开两个醉醺醺的客人,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刻意拔高、带着点油滑腔调的声音:
“哟!这位小哥儿!瞧着面生啊!怎么,也看上咱们云裳姑娘了?别急别急!先坐下喝杯酒,慢慢瞧!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一只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了赵柯的胳膊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意味。正是刚才引他进来的那个瘦猴小厮,此刻正堆着满脸假笑,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他身上打转。
赵柯心急如焚,只想甩开这只碍事的手去追人。他胳膊一挣,低喝道:“放手!”
那小厮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手上力道反而加重了,身体也微微侧移,巧妙地挡住了赵柯的去路,声音依旧带着笑,却透着一丝冷意:“小哥儿,咱们凤栖楼有凤栖楼的规矩。您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啊?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赵柯心头一沉。坏了!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