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

石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周晚压抑的啜泣和石床上微弱的呼吸。冰冷的石廊里，只有墙壁上火把跳跃的光影，在赵柯紧绷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线条。他背对着那扇门，站得笔直，帝王的威仪如同铠甲重新覆身，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翻涌的疲惫、悲恸，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冰冷的决绝。

“说。”赵柯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廊里响起，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砸向静静立在一旁的裂鸾卫浅浅。

浅浅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那双冰冷的凤眼在跳跃的火光下深不见底。她微微垂首，声音平稳清晰，如同在汇报最寻常的军情，却字字句句都浸染着血腥：

“‘浅’字，非一朝一夕。其根须深植三朝，盘踞宫闱，勾连朝野。明线以‘漕运’为基，暗通盐铁，敛财无数。暗线则以‘鸩羽’为刃，专行刺探、构陷、灭口之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廊深处如同雕塑般站立的黑鹞和老疤，“凤栖楼，乃其一处销金窟，亦是传递消息、物色‘货物’之巢。今夜杀局，意在陛下，亦在灭陈砚之口。他们已知陈砚身份，更疑周小姐掌握关键。”

赵柯的拳头在袖中无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宫闱朝堂，竟被蛀虫蛀空至此！连他点个探花，都是父皇布下的暗棋！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和被蚕食江山的寒意交织升腾。

“鸩羽案，裂鸾已查三年。”浅浅的声音继续，冰冷如铁，“线索几度中断，关键证人皆离奇暴毙。直至……宫墙刺杀周小姐。”她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浅’字欲灭口周小姐，反露其踪。那枚断裂的玄铁指套，其上‘浅’字纹路，与‘鸩羽’毒中所含‘星屑银’印记同源，乃其核心死士信物。今夜凤栖楼中携带指套之龟公，名‘泥鳅刘’，乃‘浅’字安插多年之暗桩。其身上，搜出此物。”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层层打开。里面并非指套，而是一枚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青铜钥匙，钥匙柄部，赫然阴刻着一个微缩的、线条凌厉的“浅”字纹！

“此钥形制，乃前朝工部密库‘千机匣’独有。”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千机匣’所藏，非金非玉，皆为……密档。”

密档！赵柯的心脏猛地一缩！难道……

“周晚……”赵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父皇遇害前，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这才是核心！是引动“浅”字疯狂追杀、不惜暴露也要灭口的根源！

浅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她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石室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板，看到里面那个惊魂未定、守着昏迷之人的女子。

“裂鸾未能探知具体言语。”浅浅的声音低沉下去，“但先帝密召周小姐前一日，曾独自于奉先殿枯坐半宿，焚毁大量旧日手札。密召之后，周小姐离宫时，神色虽凝重，但步履沉稳。裂鸾暗线曾见其……将一物，悄然埋于御花园西南角，那株百年老梅树下。”

埋物？！御花园老梅树？！赵柯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株老梅，是父皇生前最爱的去处！周晚……她竟在父皇遇害后，将某样东西埋在了那里？是父皇给她的？还是……

石廊内陷入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巨大的谜团如同浓雾，笼罩着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

“吱呀……”

石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周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眼眶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杏眼里，之前的惊惶和无助已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和下定决心的坚毅所取代。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沾着泥土的……荷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周晚没有看其他人，她的目光越过浅浅和黑鹞，直直地落在赵柯脸上。那目光里有痛楚，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澄澈的、近乎悲壮的决然。她一步步走到赵柯面前，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赵柯……”她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再是君臣，而是幼时那个可以分享所有秘密的闺蜜，“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赵柯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周晚手中那个沾着泥土、显然刚从地里挖出的旧荷包，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周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荷包，轻轻放进了赵柯冰冷的手心。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三年前，上元节前夜，”周晚的声音很低，带着巨大的悲伤，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心，“先帝伯伯屏退所有人，只召我一人进内殿……他……他很虚弱，但眼神很清醒，很……悲伤。”她的泪水再次涌出，“他对我说……说他对不起你，对不起大梁的列祖列宗……说他在位这些年，养虎为患，让一个可怕的怪物……‘浅’字，长成了噬人的毒龙……”

赵柯紧紧攥着那冰冷的荷包，指节发白，心口如同被重锤猛击！父皇……

“他说他查到了‘浅’字背后真正的主谋之一……一个……一个我们都想不到的人……”周晚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石廊深处，仿佛怕被无形的眼睛窥伺，“但他来不及了……他说‘浅’字已经察觉，他身边……已无完全可信之人！他给我这个荷包，里面……是半份名单，还有……还有半枚调兵的虎符印信……他说，若他遭遇不测，让我务必……在合适的时机，将这荷包，埋在他最喜欢的老梅树下……他说，只有在那里，有一样东西能护住它……”

名单！虎符印信！赵柯只觉得手中的荷包重逾千斤！父皇竟将如此要命的东西，托付给了周晚！

“他……他还说……”周晚的泪水滚滚而下，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若他真有不测，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荷包，交到……交到陈砚手中！”

轰——！！！

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在赵柯脑中炸开！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石室紧闭的门！父皇……让周晚把东西交给陈砚？！为什么？！陈砚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先帝埋下的暗棋？！还是……

巨大的冲击让赵柯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攥着那冰冷的荷包，仿佛要将其捏碎！无数线索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陈砚！周晚！裂鸾卫！“浅”字！父皇的托付！那句该死的“心悦陛下”！

所有的线头，最终都死死地缠绕在了石室中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赵柯猛地推开石室的门，冲了进去！

石床上，陈砚依旧昏迷着，脸色惨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周晚默默跟了进来，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陈砚。

赵柯几步冲到石床边，居高临下，死死盯着陈砚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缓缓抬起手，手中紧握着那个沾着泥土、承载着父皇血泪托付的荷包。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质问和巨大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砸向昏迷中的人：

“陈砚！告诉朕！父皇为何信你至此？！你到底是谁？！”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赵柯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昏迷中的陈砚，似乎被这饱含巨大情绪的声音所触动。他那浓密的、因冷汗而湿透的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