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如墨,浸透了宫苑的琉璃瓦。御花园内,巡更的梆子声被刻意放轻,值夜的太监宫女如同泥塑木偶,被裂鸾卫无声地替换、驱散,只余下风过树梢的沙响,衬得这皇家园林深处死寂一片。
赵柯一马当先,玄色龙袍几乎融进夜色里,步履沉得如同灌了铅,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迫。袖中那枚染血的青铜钥匙和沾着泥土的荷包,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腕骨,也压着他的心。周晚被两名健壮的嬷嬷搀扶着跟在后面,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陈砚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脚步虚浮,毒发初愈的身体全靠意志支撑,目光死死锁在赵柯挺直却紧绷的脊背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浅浅如同帝王身后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玄衣融入黑暗,唯有那双冰冷的凤眼,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假山、花木的阴影。
东北角那座嶙峋的太湖石假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赵柯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和周晚的指引,径直绕到假山背阴处。这里藤蔓虬结,青苔湿滑,月光吝啬地只投下几缕惨白的光斑。他蹲下身,不顾龙袍下摆沾染泥污,手指在冰冷湿滑的石壁上细细摸索。
“左三寸,下两指……”周晚低声提醒,声音带着紧张的微颤。
赵柯的指尖触到了一块与周围触感截然不同的凸起,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的钝感。他用力按下!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脆响。
假山底部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巨石,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一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钻入的漆黑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铁锈的陈腐气味猛地涌出,呛得人喉头发紧。
“火折子!”赵柯低喝。
浅浅手中火光一闪,照亮了洞口。里面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甬道,石阶上布满厚厚的灰尘和滑腻的青苔,显然多年无人踏足。
赵柯没有丝毫犹豫,接过火折子,躬身便钻了进去。浅浅紧随其后。周晚在嬷嬷的搀扶下也咬牙跟上。陈砚挣脱小太监的搀扶,几乎是跌撞着扑到洞口,不顾那刺鼻的霉味和胸口的窒闷,也一头钻了进去。
甬道低矮逼仄,空气污浊。火折子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映出石壁上湿漉漉的水痕和爬行的虫豸。压抑的死寂中,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和脚步摩擦石阶的沙沙声。
向下行了约莫两丈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仅丈许见方的石室。石壁粗糙,一角堆着些朽烂的木箱残骸。室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石墩顶部。
那里,放着一个尺余长、半尺宽、三寸高的扁平方匣。匣体是暗沉的紫檀木,边缘包着发乌的铜角,锁扣处,赫然是一个精巧的鸾鸟衔环青铜锁!那鸾鸟的形态,竟与刑室刺客心口、浅浅肩头的烙印,有着微妙的神似!
赵柯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踏在积年的尘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枚染血的青铜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轻轻一旋。
“咔嗒。”
清脆的机簧弹开声在死寂的石室里异常刺耳。
赵柯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紫檀木匣盖!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匣内没有珠玉金银,只有几卷用明黄绸缎小心翼翼包裹的卷轴,以及——一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形制古朴的瓷瓶!瓷瓶口用一层厚厚的、凝固发黑的蜡死死封住。
赵柯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明黄卷轴上。那是唯有帝王才能使用的颜色!他伸出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最上面一卷,解开系着的明黄丝绦。
明黄的绸缎滑落。
露出的,并非圣旨专用的绫锦,而是——一片刺目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带着褶皱的素白绢帛!
赵柯瞳孔骤然缩紧!他认得这料子!是父皇晚年最常穿的中衣材质!
他猛地将绢帛展开。
火光跳跃,照亮了绢帛上用鲜血写就的、字迹狂乱潦草、力透纸背、带着无尽悲愤与绝望的控诉:
“朕以血告天!鸩杀朕者,非陈妃!乃……(此处字迹被大团干涸的污血覆盖,模糊难辨)……与其爪牙‘夜枭’!构陷陈妃,毒手弑君,欲乱我江山!陈妃所诞皇儿……(又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尚在人间!此子身系……(字迹再次被血污阻断)……朕愧悔无极!持此血诏者……清君侧!诛元凶!护……吾……儿……”
血诏!
先帝以血为墨,以命为引,留下的泣血控诉!
赵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大片大片刺目的血污,尤其是那两处关键人名被覆盖的地方,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的冰冷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鸩杀先帝的真凶不是陈妃!是另有其人!是那个“夜枭”!而陈妃所生的孩子……还活着?父皇最后那未尽的“护吾儿”……指的又是谁?!
“阿砚!小心!”
周晚惊恐的尖叫声骤然撕裂石室的死寂!
赵柯猛地回神,只见一道微不可察的乌光,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竟从那腐朽木箱的阴影中暴射而出,直取正对着血诏、心神剧震、毫无防备的陈砚后心!
太快!太近!
陈砚甚至来不及转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锵!”
一道玄影以超越人眼极限的速度横切而至!是浅浅!她手中的黑色手甲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精准无比地格在那道乌光之前!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在狭小的石室中炸开,震得人耳膜生疼!
乌光被磕飞,“夺”的一声深深钉入石壁,赫然是一枚淬着幽蓝寒光的细针!
几乎在格开毒针的同时,浅浅另一只手甲已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那腐朽木箱!
“轰啦!”
朽烂的木箱被沛然大力瞬间撕碎!木屑纷飞中,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受惊的老鼠,猛地从箱底弹射而起,速度奇快,直扑那唯一的入口甬道!其动作之迅捷诡异,远超常人!
“留下!”赵柯目眦欲裂,暴吼一声,手中的火折子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黑影!同时身体前冲,试图拦截!
浅浅的动作更快!她足尖点地,身影如鬼魅般飘忽,瞬间封死甬道入口,黑色手甲带着致命的寒光,直取黑影咽喉!
那黑影见去路被封,竟不闪不避,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利嘶鸣,身体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袖中寒光一闪,数点乌星呈扇形爆射而出,直扑浅浅面门和赵柯!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陛下!”浅浅厉喝,手甲变抓为扫,劲风鼓荡,将射向赵柯的几枚毒针扫飞!
“噗噗噗!”射向她的毒针,却被她以不可思议的柔韧身法险险避过要害,其中一枚擦着她肩头玄衣而过,带起一缕布丝!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阻滞,那黑影已抓住一线生机,身体猛地撞向石室另一侧看似严实的石壁!
“轰!”一声闷响,那石壁竟应声向内翻转,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狭窄岔道!黑影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追!”赵柯怒吼,就要冲入岔道。
“陛下不可!”浅浅厉声阻止,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射入岔道口,“穷寇莫追!恐有埋伏!”她的声音在岔道内迅速远去。
赵柯的脚步硬生生刹在岔道口,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焚天的怒火和极度的不甘!又让这“夜枭”的爪牙跑了!
“咳咳咳……”身后传来陈砚压抑不住的剧烈呛咳。方才生死一线,他心神激荡,加上毒伤未愈,此刻面色惨白如金纸,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外袍,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扶着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
周晚慌忙上前搀扶,满脸担忧:“阿砚!你怎么样?”
赵柯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目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陈砚惨白的脸上。血诏上那大片刺目的血污、父皇临终前绝望的眼神、陈砚昏迷中那声泣血的“哥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被愤怒和恐惧彻底点燃!他一步步逼近陈砚,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袖中的血诏被他攥得死紧,几乎要嵌入皮肉。
“皇儿尚在人间……护吾儿……”赵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砸在死寂的石室里,“陈砚……告诉朕!父皇最后想护的那个‘吾儿’……到底是谁?!你昏迷中喊的‘哥哥’……又是谁?!这血诏上被血污盖住的名字……是不是你?!”
他猛地将手中染血的白绢狠狠摔在陈砚面前的地上!
“你到底是周太傅的门生陈砚……”赵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和帝王的雷霆之怒,“还是……我父皇流落在外的血脉?!”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陈砚头顶!他身体猛地一晃,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骇、茫然、痛苦……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绝望!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片刺目的血书,嘴唇剧烈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喉间发出破碎的“嗬嗬”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周晚也彻底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柯,又看看摇摇欲坠、仿佛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气的陈砚,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赵柯沉重的喘息和陈砚压抑痛苦的抽气声交织。
浅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重新出现在岔道口,玄衣上沾了些许新鲜的尘土。她手中,捏着一小片从被撕破的刺客衣角上扯下的布料。布料边缘,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根完整的、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鸾鸟尾翎**。
“金翎”死士!
浅浅冰冷的凤眼扫过石室内凝固的、充满爆炸性张力的三人,最后将那片金线绣的尾翎碎片,无声地呈到赵柯眼前。她的目光,在掠过周晚搀扶着陈砚、满是惊惶与担忧的手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深不见底的寒潭。
夜枭的阴影无处不在。而眼前的裂痕,比任何暗器都更致命。血诏已出,深渊的帷幕,才刚刚拉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