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梅》番外二:边关月
昭华郡主的小儿子沈昀,十岁那年第一次踏足北疆。
车辙碾过戈壁时,他扒着车窗往外看,只见黄沙漫无边际,远处的城楼像块被风蚀的老石头,插在天地之间。随行的老将军说,那是镇北关,当年沈砚之将军守了三十年的地方。
“爹爹也守过这里吗?”沈昀问。
老将军叹了口气:“将军去时,小公子还在襁褓里呢。”
沈昀低下头,摸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玉,刻着半朵梅花,是母亲给的。她说,这玉佩本是一对,另一半在江南,跟着一位故人。
他们在边关住了下来。沈昀每日跟着老将军学骑射,学看地图。站在城楼上时,风灌进他的衣袍,像要把人吹到天上去。他忽然懂了祖父为何总望着南边——这里的风太烈,日子太苦,总得有个念想牵着,才熬得下去。
深秋的一个傍晚,沈昀在城楼的角落里发现了个木盒。盒子上积着厚厚的灰,锁早就锈坏了。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旧物:半支断箭,一本磨破了页的兵书,还有几张泛黄的信纸。
信是江南寄来的,字迹娟秀,说的都是些寻常事:药铺的梅花开了,念安又长高了半寸,今日诊好了个棘手的病人。没有落款,只在最后一页画了朵小小的梅花。
沈昀捏着信纸,指尖有些发颤。他想起母亲说过,祖父弥留之际,总念着“江南的药香”。
“这是当年苏大夫寄来的信。”老将军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里带着感慨,“将军走后,我们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他一直锁在箱子里,看一次,就对着南边叹口气。”
沈昀将信纸叠好,放回木盒:“苏大夫……是怎样的人?”
“是个好姑娘。”老将军望着远处的落日,“当年将军在京郊养伤,就是她照顾的。后来将军回北疆,她还托人捎来过伤药,说北疆的草药性子烈,得用江南的温和方子调着。”
他顿了顿,又说:“那年将军病重,也是她从江南赶来,守到最后一刻。走的时候,她把将军留在药庐的断箭带走了,说要埋在梅树下,让将军也尝尝江南的暖。”
沈昀望着天边的月,那月亮又大又圆,照着戈壁,也照着千里之外的江南。他忽然想,祖父当年站在这里时,看的是不是同一轮月亮?
第二年开春,沈昀告别了边关,带着那个木盒南下。
江南的雨是软的,落在青石板上,溅不起多少水花。他按着老将军给的地址,找到了那间药庐。药庐门口种着棵老梅树,枝桠遒劲,树下站着个少年,正弯腰给花草浇水,眉眼间有几分熟悉。
“请问,这里是苏大夫的药庐吗?”沈昀走上前。
少年回过头,眼睛亮得像江南的春水:“我是念安,家母……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沈昀心里一沉,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梅花玉佩:“我叫沈昀,是沈砚之的孙子。家母说,这里有玉佩的另一半。”
念安一怔,转身进屋,很快拿出个木匣。匣子里躺着另一半玉佩,合在一起,正好是一朵完整的梅花。
“这是阿娘留给我的,说若有朝一日沈家后人找来,就把这个交给他。”念安的声音有些哑,“阿娘说,这是当年宫宴上,圣上赐的定情物,后来阴差阳错分开了,如今该合在一起了。”
沈昀捧着玉佩,忽然想起祖父兵书上的批注:“守国易,守心难。”原来有些心,守了一辈子,也没能说出口。
药庐的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镇北关的城楼,月下的戈壁泛着银光。念安说,是阿娘照着沈伯伯信里的描述画的,画了整整三个月。
“阿娘说,沈伯伯心里装着北疆的雪,也装着江南的梅。”念安给沈昀倒了杯茶,茶香里混着淡淡的药香,“她守着药铺,守着我,也是在替他守着这江南的暖。”
沈昀喝了口茶,茶水里有梅的清冽,像极了北疆的雪水,却又多了几分温润。
离开江南那日,念安送他到渡口。乌篷船泊在岸边,篷顶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一圈圈晕开。
“沈昀兄,若有机会,去看看我阿娘种的梅树吧。”念安笑着说,“她总说,梅花开的时候,像极了沈伯伯当年在城楼上的样子,看着冷,心里却揣着团火。”
沈昀点头,踏上船。船开时,他回头望,见念安还站在岸边,对着他挥手。江南的烟雨中,少年的身影和记忆里祖父的背影渐渐重叠,都带着种温和的坚定。
船行至江心,沈昀从怀里掏出那半支断箭。箭身上的刻痕早已模糊,却像刻在了他心上。他忽然明白,有些念想,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牵挂。北疆的雪护着江南的暖,江南的梅也映着北疆的月,就像这对玉佩,分开时各有归宿,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岁月。
他将断箭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和那半块玉佩放在一起。
两岸的梅林正开得热闹,粉白的花瓣落在水面,随波逐流。沈昀望着远处的青山,忽然笑了。
或许,他该把祖父的兵书留在江南。
毕竟,这里的梅花开得正好,配得上那未完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