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的喧嚣散了不过三日，崔府西跨院的玉兰已攒出满枝莹白的花苞。崔栀年晨起推开雕花木窗时，恰逢一阵东风卷着新抽的柳丝掠过飞檐，檐角铜铃轻响，惊起几只栖息在墙头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初绽的迎春花丛，带起一串细碎的金黄。
“女公子，廊下的青苔又润了，仔细脚下。”春桃捧着件月白夹袄进来，袖口沾着点新碾的靛蓝——是昨日染坊送来的春布，正合着这满院的清浅春色。崔栀年接过衣裳披上，指尖触到衣襟上绣的暗纹兰草，心里已在盘算：大父寿宴在即，该备份什么样的礼才合心意？他老人家素来不爱金银俗物，寻常糕点吃食又显不出诚意，总得是亲手做的，才配得上那份教养之恩。
她缓步穿过游廊，廊柱上新刷的朱漆映着天光，倒比往日亮堂了几分。转过抄手游廊时，见父亲正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柄通体乌黑的长鞭，鞭梢缠着块软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母亲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里捧着卷泛黄的兵书，时不时指着某页与父亲低声说着什么，阳光穿过石榴树新发的嫩叶，在两人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父这是在给大父备礼？”崔栀年笑着走近，目光落在那柄长鞭上——鞭身雕着细密的云纹，尾端嵌着块暖玉，正是当年大父征战时用过的物件，去年冬日不慎被虫蛀了些纹路，父亲寻了好几位巧匠才修复完好。父亲放下长鞭，指尖抚过玉扣：“你大父总说，这鞭子跟着他打了半辈子仗，比什么金樽玉盏都实在。”
崔栀年望着那柄鞭子，忽然想起大父去年冬夜说过的话。那时他坐在暖炉边，就着炭火翻一本磨得卷边的星象图，叹息说“老了老了，连北斗的方位都记不清了”。她心里一动，转身往书房去，路过花圃时，见去年深秋埋下的芍药已冒出紫红的花茎，像支支小簪子斜插在土里，倒比廊下那盆山茶多了几分俏气——有了，就送这个。
书房的窗正对着后院的竹林，新竹拔节的脆响混着晨鸟的啼鸣，听得人心头敞亮。崔栀年从樟木箱里取出卷素绢，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贡绢，质地轻薄如蝉翼，铺开时竟能透出窗棂的影子。她又翻出大父早年赠予的矿物颜料，石绿、赭石、花青分装在螺钿小碟里，是当年大父特意寻来教她辨识方位用的——他总说，行军打仗，辨星象如辨人心，半点含糊不得。
研开石绿时，日头已爬过窗棂。崔栀年取过最细的紫毫笔，蘸了淡墨先勾勒星轨——北斗七星的勺柄该指向东，预示着春耕将至，这是大父教她的第一组星象；天狼星该缀在南天，像枚孤悬的寒刃，他说当年在漠北，就是靠这颗星辨认出敌军的伏击方向。笔尖在绢上游走，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大父膝头，看他用手指在星空下比划，粗粝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比此刻的笔尖还要轻柔些。
画得累了，便到廊下透透气。墙根下的荠菜开了星星点点的白花，几只粉蝶绕着飞，倒像是落在草叶上的碎雪。春桃端来一碟新蒸的苜蓿糕，糕上撒着层细细的白糖：“厨房说这个败火，女公子垫垫肚子。”崔栀年拿起一块，入口是淡淡的草香，忽然想起大父最爱的那道荠菜豆腐羹——每年春天，他总说要吃点带土气的东西，才忘不掉庄稼人的本分。
“去告诉厨房，寿宴那日，添道荠菜豆腐羹。”她吩咐道，目光落在院角那株海棠上——去年冬天修剪时，大父亲手截去了枯败的主枝，如今倒从旁逸斜出的枝桠上鼓出了胭脂色的花苞，像被谁点了几笔朱砂。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房取了把小剪子，小心翼翼地剪下几枝半开的迎春，插进书房的青瓷瓶里——大父说过，迎春最是知趣，不与桃李争艳，却把春信递得最早。
傍晚时，母亲来书房看她，见素绢上已绘出大半星空，北斗如勺，银河似带，连猎户座的腰带都点染得恰到好处，不由得笑着点头：“你大父见了，定然要拿给你三叔公看，说他的乖孙女比男儿还懂事。”崔栀年放下笔，指尖沾了点石绿，在天狼星旁轻轻点了个小星子：“前日去琉璃铺，见有新制的水晶镇纸，刻了‘观星’二字，我已让人包好了，到时与这星图一起送大父。”
母亲接过素绢对着光看了看：“你这心思，倒比你父亲细。他只想着修鞭子，却忘了你大父如今最爱琢磨的是夜空的星斗。”说话间，窗外飘起了毛毛细雨，雨丝落在玉兰花瓣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滑，道像谁在悄悄垂泪。
夜深时，雨停了。崔栀年坐在灯下，将绘好的星图仔细卷好，用红绸带系了个同心结。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书案上的水晶镇纸上，“观星”二字在月下泛着柔光。她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啪”的轻响，披衣出去一看，那株玉兰竟开了头茬花，花瓣是淡淡的乳白，被月光照得半透明，像浸在水里的玉。
“倒是赶着时候。”崔栀年伸手碰了碰花瓣，冰凉的，带着雨珠的潮气。大父的鬓发，也是这样的霜白，却总在说起当年观星布阵的故事时，眼里闪着比星光还亮的光。回房时，见春桃已将寿宴要穿的衣裳摆在了床尾——是件石青色的褙子，领口绣着暗纹的兰草，正是大父说过最衬她气质的颜色。
她吹灭烛火时想，明日的寿宴，该是好天气吧——毕竟连玉兰都赶着开了，
春天，总归是让人盼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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