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青囊居的窗棂时,崔栀年正伏在柜台后的案几上算账。指尖的算盘珠噼啪轻响,映着她素色袖口下露出的一截皓腕,倒比账本上的墨迹更添几分温润。
这是她盘下的铺子,门面不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靠墙的药柜格子分明,每一味药材都标着工整的标签,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艾草与当归香。她核完最后一笔采买账,刚要将算盘归位,门口的风铃忽然叮铃作响。
“姑娘,劳烦抓剂药。”进来的是个挎着竹篮的妇人,鬓边沾着些尘土,手里紧紧攥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药方,声音里带着几分急惶。
崔栀年抬眸一笑,声音清和:“请坐,我看看方子。”她接过药方,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眉头微蹙——这方子是治风寒的,配伍倒没错,只是其中一味麻黄的用量,比常规多了近一倍。
妇人见她迟疑,手不由得攥得更紧了,声音发颤:“是……是有哪里不对吗?这是镇上老大夫开的,我家小儿子烧得迷迷糊糊,我想让药劲大些,好让他快点退下来……”
“大嫂莫急。”崔栀年将药方推回去,取过纸笔另写了一张,“麻黄性烈,孩子年纪小,用量过了怕是伤着底子。我减了半钱,加了点生姜和葱白,发汗更温和些,也不伤脾胃。您看这样?”
妇人愣了愣,她原以为这般年轻的女掌柜只会照方抓药,没想到竟懂这些。再看新方子上的字迹娟秀有力,透着让人安心的稳当,便连忙点头:“姑娘懂行!就按您说的来,只要能让娃好受些,咋着都行!”
崔栀年应了声,转身走向药柜。她取药的动作极快,银亮的药铲在抽屉间穿梭,抓、称、抖、落,每一味都分毫不差。称到桂枝时,她忽然停手,指尖捻起一片细看,又换了另一个抽屉里的药材——方才那批桂枝的切口略干,怕是存放久了,药效减了些,给孩子用的药,更容不得半点马虎。
妇人在旁看得真切,眼眶微微发热,忍不住念叨:“姑娘心细,比我这当娘的还周全……”
崔栀年笑了笑,将分好的药材包进棉纸,用麻绳仔细捆成小巧的一包:“药是救命的,尤其给孩子用,更得仔细。”说着又取了个小纸包递过去,“这是些紫苏叶,您回去煮水给孩子擦擦手心脚心,发了汗别让他再吹风,喝些稀粥养着,三日便差不多能好。”
妇人接过药包,指尖触到棉纸下药材的温热,忙摸出布包里裹着的铜钱递过去,崔栀年却只取了大半:“减了麻黄的量,钱也该少算些。”
妇人再三道谢,紧紧揣着药包快步离开,风铃又响了一阵,最后归于安静。崔栀年望着她匆匆的背影,低头将新方子折好收进抽屉——方才那方子的字迹虽草,却藏着几分焦灼,想来是那老大夫见孩子病重,才失了分寸。她提笔在账本上记下今日的药材消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痕。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她点亮柜台后的油灯,光晕里,“青囊居”的匾额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崔栀年又不禁想起那晚——
夜阑人静,女主屏退了侍女,独自捧着那卷《商路杂记》走进阿父阿母的书房。阿父正伏案批阅族中事务,阿母在旁研墨,见她进来,阿母先笑了:“今日寿宴上你那番话,我和你阿父都听说了。”
她将手札放在案上,指尖轻轻点着其中一页:“阿父,阿母,女儿不是一时兴起。您看这里记着,西南山地的天麻药效最好,却因山路难行,药商收价极低,药农一年辛劳只够糊口。女儿学过医,分得清药材好坏;懂算学,能核清账目;幼时跟着外祖父学过辨识路况,知晓如何避开匪患——这些本事,不该只困在后院的方寸里。”
阿父放下笔,眉头微蹙:“经商从来不是易事,风餐露宿不说,还要应付各路关卡、奸商算计。你一个女儿家,何必去受这份苦?”
“苦吗?”她抬眼,目光清澈,“女儿觉得,看着药材烂在山里才苦,看着织户的绣品被压价才苦。阿父总教女儿‘医者仁心’,可救一人是救,让百户千家能安稳度日,难道不是另一种仁心?”
阿母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娘懂你的心思,可外头人要说闲话的。说咱们家教不严,让女儿抛头露面……”
“阿母,”她反握住阿母的手,语气软了些,却更坚定,“女儿不会失了分寸。谈判时带足护卫,账目上请族中老账房把关,必要时还可请官府立契。至于闲话——当年外祖父初入商路时,不也被人说‘不务正业’?可后来呢?他让多少船工有了活计,让多少货物流通南北。女儿不求如外祖父般风光,只求对得起自己这身本事,对得起那些在困境里挣扎的人。”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画好的简图:“这是女儿拟的第一条路线,从江南到中原,先试着把那边的新茶运过来。沿途的驿站、关卡,女儿都标好了,还请了曾跟着外祖父跑过商的老护卫随行。”
书房里静了片刻,阿父看着她眼中的光,那光里有他熟悉的聪慧,更有他从未见过的锐气。阿母悄悄抹了抹眼角,对阿父道:“她这性子,倒真随了她外祖父。”
阿父终是叹了口气,拿起那张简图:“明日我让账房给你拨些本钱。但记住,行商如行棋,一步错满盘皆输,万事多思量。”
她屈膝行礼,声音里带了点抑制不住的雀跃:“谢阿父阿母!女儿定不辱没家门。”转身时,她瞥见阿母偷偷往她袖中塞了个暖手炉,炉身刻着的“平安”二字,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暮色沉进三皇子的书房时,檀香正绕着书架上的古籍袅袅升腾。文子端指尖捏着一卷《水经注》,目光落在“江水又东,迳巫峡”的字句上,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掠过窗棂,他眼皮都未抬一下。
“殿下,城西漕运的账册核完了,商户那边按新定的规矩缴了税,没出什么岔子。”属下林风垂手立在案前,汇报完正事,眼神忍不住瞟了瞟自家主子,嘴角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好奇。
文子端“嗯”了一声,翻过一页书,墨色的眸子仍浸在字里行间。
林风清了清嗓子,终是没忍住:“还有件……不算事的事。听说崔家那位小姐,前几日在城南盘了个铺子,开了家药铺,叫什么‘青囊居’。”
话音刚落,文子端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眉峰微蹙,语气淡得像淬了冰:“漕运的事理清了?商户的税银点验仔细了?有空管这些闺阁女子的闲事?”
林风脖子一缩,连忙垂首:“是属下多嘴!这就去再核一遍账册!”
“站住。”文子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重新低下头,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着,像是在琢磨某个生僻字,“她……怎么想起开铺子?”
林风一愣,见主子虽没抬头,指尖的动作却慢了,心里顿时有了数,忙回话:“听说是自己想做的,崔家阿父阿母还给拨了本钱。铺子不大,就两间门面,听说药材摆得极整齐,昨日还有人见她亲自给人抓药,连孩童的方子都改得细致。”
文子端“哦”了一声,翻过一页书,墨色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神色:“一个世家小姐,放着琴棋书画不去琢磨,倒跑去抛头露面算药材账,成何体统。”
话里是训斥的意思,尾音却拖得轻了些。
林风憋着笑,故意往细里说:“听说她改方子的本事倒是厉害,有个妇人带孩子看诊,原方子里麻黄用多了,她减了量,还添了些温和的药材,分文没收就给了紫苏叶,周遭街坊都夸她心细呢。”
文子端的指尖在“巴东三峡巫峡长”的字句上停住,半晌才哼了一声:“市井传闻,当得什么真。把手头的事办妥,少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费心思。”
“是。”林风躬身应着,转身时分明听见身后书页翻动的声音慢了许多,那卷《水经注》摊在案上,停在“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那一页,再没翻过。
待林风的脚步声远了,文子端才抬眼望向窗外,暮色正漫过对面的飞檐,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眸子里映着点说不清的光——崔栀年……倒是和传闻里那个只会抚琴施针的模样,不太一样。
文子端合上书卷时,窗外的月已爬上中天。他推开窗,清辉漫进书房,落在他素色的锦袍上,映得眉宇间那点淡漠也柔和了几分。晚风带着秋凉拂过面颊,他望着天边那轮圆月,指尖无意识地叩着窗沿——方才林风说,她改方子时,指尖捻着桂枝的模样,倒比宴席上抚琴时更鲜活些。
这般想着,目光竟不由自主地往城南的方向偏了偏,随即又自嘲地收回视线,转身回了案前。
而此刻的青囊居,崔栀年刚算完最后一笔药材出入账。她将账本仔细收好,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时正望见窗棂外悬着的圆月,清辉如水,漫过药柜上整齐的标签,在“当归”“白芷”的字迹上投下浅浅的影。
她走到门口,推开半扇门,晚风吹散了药香,也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今日那妇人带孩子抓药时焦灼的模样,此刻还在眼前晃——原来开一间小小的药铺,看药材变成救命的方子,听街坊说一句“姑娘心细”,竟是比在寿宴上弹对一曲更踏实的滋味。
月亮在天上静静悬着,一边照着书房里若有所思的身影,一边映着药铺门前浅笑的眉眼,清辉无声,却像在两人之间,牵了一缕说不明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