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医馆时,崔栀年正跪在矮榻上翻晒新收的紫苏。竹匾里的叶片带着日光的暖香,她指尖捻起一片蜷曲的,对着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缕光看了看,确认干透了才放进旁边的陶瓮。
檐角的铜铃忽然叮铃作响,她以为是晚风,没抬头,直到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
“栀年阿姊?”
崔栀年手一顿,转过身时,程少商正站在药架前,额角沾着点灰,发鬓有些乱,显然是急着过来的。她身上那件常穿的衣裙,裙摆沾了几片草叶,像是从城外跑回来的。
“少商妹妹?这时候怎么过来了?”崔栀年放下手里的药杵,起身时带起一阵药香,“你阿母允你出来了?”
程少商往她身后的药架瞟了瞟,伸手拨了拨挂在木钩上的艾草,声音压得低了些:“我寻了个由头溜出来的。前几日栀年阿姊说薄荷能清头目,我想着府里的用完了,特意来讨些。”她说着往门外瞥了眼,见没人跟着,才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再说了,总闷在府里学那些规矩,骨头都快锈了,还不如来你这闻闻药草香自在。”
崔栀年瞧着她眼底藏不住的雀跃,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从药柜最下层抽出个小纸包:“刚晒好的薄荷,你拿回去泡水喝。不过可别贪多,性凉,喝多了怕你肠胃不适。”
程少商妹妹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竹篮,里面的陈皮滚了出来,散在青砖地上。她哎呀一声,蹲下去捡时,发间的珠钗滑落在药草堆里,滚到崔栀年脚边。
崔栀年拾起那支蝴蝶钗,见钗头的宝石还亮着,便笑着递回去:“下次再这么冒冒失失的,仔细你阿父罚你抄女诫。”
程少商妹妹接过钗子别回发间,脸上却不见惧色,反倒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才不怕。对了,栀年阿姊,你这医馆后园的紫菀开了吗?上次我见着有花苞了。”
崔栀年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知道这丫头哪是来讨薄荷的,分明是想寻个由头躲开家里的管束。她指了指后院的月亮门:“开得正好呢,去看看吧。不过得早些回去,别让你家人找过来。”
程少商妹妹立刻笑弯了眼,像只脱了笼的雀儿,转身就往后院跑,裙角扫过药架,带起一串淡淡的药香,混着她发间的脂粉气,在暮色渐浓的医馆里轻轻漾开。
后院的紫菀开得正盛,簇簇紫绒球挤在青石板路边,晚风拂过便簌簌摇出细碎的香。崔栀年刚走到月亮门边,就见程少商蹲在花丛前,指尖正轻轻碰着一朵半开的花苞。
“小心些,这花瓣嫩得很。”栀年阿姊放缓脚步走过去,袖口扫过旁边的薄荷丛,惊起两只粉蝶。
程少商仰头看她,鼻尖沾了点草屑:“栀年阿姊瞧,这紫菀的花心竟是金的。”她伸手要摘,被崔栀年轻轻拍掉手背。
“刚说你冒失,又忘了?”崔栀年蹲下身,掐了片薄荷叶子递过去,“闻闻这个,醒神。”
程少商凑过去嗅了嗅,立刻皱起鼻子往后躲:“好冲!比阿母房里的熏香怪多了。”话虽如此,却还是捏着那片叶子没丢,指尖转着玩。
两人沿着花径慢慢走,檐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悠,把影子投在花丛里,忽长忽短。程少商忽然停住脚,指着墙根处一丛不起眼的蓝花:“那是什么?看着倒像星星。”
“是瞿麦。”崔栀年道,“能治淋症,性子烈着呢。”
话音刚落,前院传来梁邱起略显拘谨的通报:“崔姑娘,我家将军前来,特向程小娘子道谢。”
程少商手一抖,那片薄荷叶子落在地上:“谢什么谢,我不过是顺手查了查葛氏布庄的账册,值当他亲自跑一趟?”嘴上虽这么说,却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裙摆,耳根悄悄泛红。
凌不疑已穿过月亮门,玄色衣袍上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从外面直接过来的。他目光掠过程少商时,沉黑的眼底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对着崔栀年微微颔首:“又叨扰崔姑娘了。”
“将军客气。”崔栀年了然一笑,往旁边退了半步,“你们聊,我去前院看看药炉。”
梁邱飞早就识趣地拉着梁邱起躲到了月亮门外,花径上只剩他们两人。紫菀的香气漫过来,程少商别过脸去看花:“葛氏布庄那些猫腻,本就藏不住,换了谁都能查出来。”
“旁人或许能查,却不会像你这般,连布庄后院那口枯井都翻找过。”凌不疑看着她发间歪掉的蝴蝶钗,声音放轻了些,“井里找到的账本,帮了大忙。”
程少商猛地转头看他:“你怎知我去了枯井?”
“梁邱起瞧见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他远远跟着,怕你出事。”
程少商脸颊更烫,踢着石子往前走:“多此一举。”话虽硬气,脚步却慢了下来。凌不疑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影子被灯笼拉得很长,在花丛里交叠在一处。
“你阿母在等你回去。”他忽然说。
程少商停住脚:“知道了。”却没立刻动,反而指着那丛瞿麦问,“这花真能治病?”
凌不疑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崔姑娘说能,便一定能。”
她忍不住笑出声:“你倒信她。”
“自然信。”他看着她笑起来的眉眼,语气认真,“就像信你一样。”
程少商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身就往月亮门走:“我该回去了!”
凌不疑看着她匆匆的背影,伸手捡起地上那片被捏得发皱的薄荷叶,指尖捻了捻,清冽的气息漫开来,竟比前院的药香还要醒神。他快步跟上时,恰好赶上程少商被门槛绊了一下,伸手扶住她的腰,两人的影子在灯笼下猛地叠成一团,紫菀的香气,忽然就变得浓了。
崔栀年刚把药炉的火调小,就见程少商从后院冲出来,凌不疑紧随其后,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栀年阿姊我走了!”程少商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跑,发间的蝴蝶钗晃得厉害,倒像是要飞起来。
凌不疑对着崔栀年颔首示意,脚步却没停,稳稳跟在程少商身后。经过门廊时,不知程少商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侧头听着,唇角竟牵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梁邱起梁邱飞拎着剑跟在最后,路过药架时还不忘回头朝崔栀年拱手,那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将军好事将近”的促狭。
铜铃轻响着掩上门,医馆里霎时静下来,只剩药炉里的水咕嘟轻沸。崔栀年走到窗边,望着那一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程少商走着走着忽然停脚,转过身跟凌不疑说了句什么,两人站在巷口说了片刻,她才又转身跑起来,这次凌不疑的步子慢了些,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崔栀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转身回去收拾散落的药草。方才凌不疑扶过程少商的那只手,此刻想来,怕是还带着她发间的脂粉香。檐角灯笼晃了晃,把药架上的陶瓮影子投在墙上,倒像是两个挨得极近的人影,在暮色里悄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