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咖啡馆里再次重逢
八月底的首尔,风里已经褪去了盛夏最灼人的热气。汉江水面泛着粼粼的光,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暖金,偶尔有江风拂过,卷起岸边柳树的枝条轻轻摇晃,倒比粤省此时黏在皮肤上的潮湿闷热要舒服得多。
梁清越坐在临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杯子里的焦糖玛奇朵还冒着浅浅的热气,奶泡上撒着的焦糖碎屑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泽,抿一口,甜腻的奶香混着微苦的咖啡味在舌尖漫开,像给紧绷的神经裹上了一层柔软的棉花。
她总被人笑说口味像没长大的孩子,连喝咖啡都要选这种甜得发腻的。学生时代第一次在街角的咖啡店尝试焦糖玛奇朵,就像被某种味觉记忆钉住了,后来无论周围人怎么说冰美式才是成年人的标配,她始终没改过来。刚才在吧台前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韩文,差点就想入乡随俗点一杯冰美式——毕竟未来读研的日子,光想想那些要啃的文献和要写的论文,就知道绝不会轻松。可手指悬在菜单上半天,最终还是对着服务生说出了那句略显生涩的“焦糖玛奇朵,谢谢”。
日子已经够苦了,何必连一口咖啡都要委屈自己呢?她望着窗外缓缓流淌的汉江,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江面上有几艘游船驶过,留下长长的水纹,岸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头挨着头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们佝偻的背上,温柔得像一幅油画。
她到首尔才不过十几个小时,却已经觉得像过了很久。昨晚在租住的考试院小房间里打开行李箱时,整个人都懵了——箱子里叠着几件印着篮球队标的T恤,一本厚厚的英文物理教材,还有几包没拆封的能量棒,唯独没有她带来的换洗衣物和那台存着重要资料的笔记本电脑。最让她心慌的是,那叠她熬夜写的韩文草稿纸也不见了踪影,那些是她为了适应研究生课程,试着写的几篇短篇故事,字句里都藏着她对新生活的笨拙期待。
直到凌晨两点,航空公司的电话终于接通,说有个男生也报了行李箱错拿,她悬了半夜的心才稍稍落下。只是想到那个和自己撞了满怀的身影,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明明记得自己的箱子是纯黑的,带着一个银色的海关锁,怎么会错得这么彻底?
咖啡馆门上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梁清越抬起头,视线穿过不算拥挤的座位,落在刚推门进来的少年身上。
是他。
昨晚昏黄的机场灯光下,她只模糊记得对方很高,身形挺拔得像棵正在生长的白杨树。可此刻在明亮的天光里,少年的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子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下身是条水洗蓝的牛仔裤,肩上斜挎着个黑色帆布包,一手推着的行李箱,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只纯黑箱子,银色海关锁在光线下闪着光。
他像是对这里很熟,目光扫过室内,很快就锁定了临窗的梁清越,脚步轻快地朝这边走来。走近了才发现,他的皮肤是健康的浅蜜色,大概是经常晒太阳的缘故,眉骨生得很高,眼窝微微凹陷,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好看的弧度,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像把揉碎的阳光都装在了眼里。
“努娜,抱歉来晚了一点点。”他在桌对面坐下,声音比昨晚在机场听着更清晰些,带着点美式英语的腔调,说韩文时尾音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路上有点堵车。”
“没关系,我也刚到没多久。”梁清越朝他笑了笑,把推到自己脚边的另一只黑色行李箱往他那边推了推,“这是你的箱子吧?”
朴在宇低头看了眼箱子,又抬头看了看她推过来的那只,眼里闪过一丝歉意:“不好意思啊努娜,昨晚太急着赶去拿另一趟航班的行李,没注意看箱子,害得你麻烦了。”他说着,把自己带来的箱子推给她,“你的东西应该都在里面,我没打开过。”
梁清越点点头,俯身拉开箱子拉链。熟悉的衣物和笔记本电脑都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最底下那叠用夹子固定好的草稿纸也在,白色的稿纸上,她用韩文写的句子密密麻麻,边缘处还有几处修改的痕迹。她松了口气,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些纸页,像找回了丢失的一部分自己。
“都在,谢谢你。”她合上箱子,抬头想跟他说可以结束了,却见他正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半的焦糖玛奇朵,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努娜喜欢甜的?”他忽然开口问。
梁清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咖啡,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习惯了。”
“我妹妹也很喜欢这个。”朴在宇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她说喝起来像融化的太妃糖,每次去咖啡店都要缠着我点这个。”他说着,抬手叫来了服务生,用流利的韩文点了杯冰美式,转头又看向梁清越,“努娜是来首尔读书的吗?看你箱子里有很多韩文的书。”
“嗯,来读研究生,文学专业。”梁清越简单回答,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开口道别。她本来就不是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子,尤其是对方还是个看起来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总觉得没什么话好说。
她拿起自己的包,刚要起身,却被他忽然叫住。
“努娜,”朴在宇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又透着好奇,“你是小说作家吗?”
梁清越的动作顿住了,疑惑地看向他。眼前的少年穿着休闲,眉眼间带着未脱的青涩,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关注言情小说的类型。她箱子里确实放了几本自己出版的中文小说,是临走前妈妈硬塞进来的,说万一在国外想家了,看看自己写的字也好。可他怎么会知道?
“内。”她还是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包带,“不过只是写着玩的,不算什么作家。”
“怎么会是写着玩呢?”朴在宇的眼睛亮了亮,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认真,“我昨晚看了你的草稿纸,那些句子写得很有意思。”
梁清越这才反应过来——他不仅打开了箱子,还看了她的草稿?脸颊瞬间有点发烫,那些文字里藏着她很多细碎的心事,被一个陌生人窥见,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本来只是想找找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朴在宇连忙解释,耳朵微微泛红,“结果看到那叠草稿纸,就忍不住翻了翻。你的韩文写得很好,而且那些故事……虽然只是片段,但能感觉到很细腻。”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我还去查了箱子里那几本中文书的作者,名字和你草稿纸角落里写的名字一样,所以才猜你是作家。”
他说的是她偶尔会在草稿纸角落写下的笔名,用韩文标注的拼音。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少年,竟然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地方。
梁清越心里的窘迫渐渐淡了些,反而生出点微妙的诧异。她本来想随口推荐几本自己的书,转念又想起他大概看不懂中文,刚要作罢,却听见他又开口了。
“努娜的小说,可以借我看看吗?”朴在宇的眼睛很亮,带着点期待的神色,“我学了十几年中文,看得懂的。昨晚看了那些草稿,觉得你的小说肯定比草稿更好看。”
“你懂中文?”梁清越有些惊讶。他的韩文带着点口音,长相也偏西化,她一直默认他是不太会说中文的。
“嗯,我妈妈是中国人,从小在家就逼着我学中文。”他说着,还特意用中文说了句“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发音标准得让梁清越都愣了一下。
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从包里翻出那几本被妈妈塞进来的小说,都是她前几年出版的作品,封面是明亮的色调,画着些少女心事般的插画。她把书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这些……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去看。”她的声音低了些,脸颊又开始发烫。
“谢谢努娜!”朴在宇接过书,像收到礼物的孩子一样眼睛亮晶晶的,他低头翻了翻,指尖划过书页上的中文,嘴角噙着笑,“我一定会好好看的。”
服务生端来了他的冰美式,黑色的液体里浮着几块冰块,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朴在宇喝了一口,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梁清越。
“对了努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梁清越,”她轻声说,“桥梁的梁,清澈的清,超越的越。”
“梁清越……”他跟着念了一遍,中文发音咬得很准,然后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我叫朴在宇,朴素的朴,现在的在,宇宙的宇。”
窗外的江风又吹了进来,卷起窗帘的一角,带着汉江的水汽和阳光的味道。梁清越看着对面少年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或许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读研的日子,也未必会像想象中那么难熬。
“那……我们约个时间还书吧?”朴在宇拿起手机,“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梁清越点点头,打开了自己的社交软件二维码。屏幕上跳出他的头像,是只趴在草地上打哈欠的柴犬,和他本人一样,带着点懒洋洋的阳光气。
好友申请通过的瞬间,朴在宇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眼,又笑着抬头看向梁清越
江风忽然变得有点热,梁清越看着少年眼里闪烁的光,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