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居的书房里，檀香在铜炉里缓缓燃烧，烟气蜿蜒上升，在梁间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沈昭晞坐在靠窗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捧着杯未动的雨前龙井，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新栽的海棠上——那是少商昨日亲手种下的，说要等到来年春天，看它开满枝头。
门被轻轻推开，凌不疑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却带着不同于往日的郑重。他手里提着个锦盒，走到书房中央，对着沈昭晞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得像在朝堂上觐见文帝。
“沈姑娘，”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今日前来，是想向你求一桩事。”
沈昭晞抬眸，清澈的眼底平静无波：“凌将军请讲。”
“我想娶少商为妻。”凌不疑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沈昭晞，“我已向程将军夫妇禀明心意，也得到了陛下的默许。但我知道，少商最敬重你，你的心意，对她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锦盒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霍”字，边缘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我随身携带多年。今日将它交给你，是想表明我的诚意——我对少商的心，如这玉佩，虽有裂痕，却绝无半分虚假。”
沈昭晞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了片刻，那断裂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他复杂的过往。她放下茶杯，指尖在微凉的杯沿上轻轻摩挲：“凌将军可知，我为何要在你正式提亲前，单独见你？”
“知道。”凌不疑的眼神坦诚，“你想知道，我是否能护少商周全。”
“不止。”沈昭晞的声音清冽如冰泉，“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做到，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少商因你而陷入险境；我想知道，你那些尚未了结的恩怨，是否会牵连到她；我更想知道，若有朝一日，你必须在复仇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哪一个。”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凌不疑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直抵他内心最隐秘的挣扎。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檀香的烟气仿佛都停滞了。
凌不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锦盒，指节泛白：“沈姑娘，我的身世你或许有所耳闻，我与霍家的渊源，我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这些，我从未想过要对少商隐瞒。但我向你保证，我所有的计划，都以不牵连她为前提。”
“前提？”沈昭晞轻轻重复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这世间最不可靠的，就是‘前提’二字。当年霍老将军也以为自己能护全家周全，可结果呢？”
她站起身，走到凌不疑面前，目光与他平视。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此刻在她清澈却锐利的目光下，竟显得有些局促。
“凌不疑，”沈昭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少商不是你复仇路上的点缀，更不是你用来稳固地位的棋子。她是我沈昭晞拼尽全力也要护住的人，是那个在泥沼里挣扎过，好不容易才找到阳光的姑娘。”
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锦盒里的半块玉佩上：“你这半块玉佩，承载的是你的仇恨和过往；而少商拥有的，是她亲手挣来的未来。你若想将这两者放在一起，就得掂量清楚，你是否有能力，不让你的仇恨玷污她的未来。”
凌不疑的目光沉沉，忽然单膝跪地，将那半块玉佩举过头顶，姿态虔诚得如同信徒：“我凌不疑在此立誓，此生定以性命护少商周全。我的仇，我会自己了结，绝不让她沾染上半点血腥；我的敌人，我会一一清除，绝不让他们有机会伤害她分毫。”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若我违背今日之言，让少商受半分委屈，或因我而陷入险境，任凭沈姑娘处置，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沈昭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决心和痛楚，看着他紧握玉佩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她知道，这个男人背负的东西太多，他的誓言里，藏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起来吧。”沈昭晞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我不要你的粉身碎骨，我只要少商平安喜乐。”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机关钥，钥身上刻着繁复的花纹：“这是忘忧居密道的总钥匙，也是通达行所有镖师的信物。若将来你遇到无法抗衡的危险，或是少商需要庇护，凭此钥，我的人会无条件相助。”
这既是承诺，也是警告——她有能力护少商，也有能力在他食言时，让他付出代价。
凌不疑接过钥匙，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忽然明白，沈昭晞的这番话，不仅是在考验他，也是在向他示好。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只要你真心待少商，我便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多谢。”凌不疑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能感受到这枚钥匙背后的重量——那是沈昭晞多年经营的势力，是她能在都城立足的根基。
沈昭晞看着他重新将玉佩和钥匙收好，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查霍氏旧案，也知道你打算在婚前行事。”
凌不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的计划极为隐秘，连最亲近的下属都不知情，沈昭晞竟能如此清楚？
“你不必惊讶。”沈昭晞淡淡道，“我的情报网，比你想象的更广。我不反对你复仇，甚至可以帮你提供证据，让你事半功倍。”
她话锋一转，眼神再次变得锐利：“但我有一个条件——所有行动，必须在婚期之前结束，必须确保不会牵连到少商。若是你执意要在婚后动手，或是你的计划会让她陷入被非议的境地，这门亲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凌不疑沉默片刻，郑重点头：“我明白。婚期前，我定会了结所有恩怨，给少商一个干净的未来。”
他知道，沈昭晞这是在给他划红线。她可以容忍他的过去，却绝不容许他的过去污染少商的现在和将来。
“少商那边，”沈昭晞忽然笑了笑，眼底的寒冰融化了些，“她盼这一天很久了。昨日种树时，还偷偷问我，嫁衣上能不能绣齿轮纹样，说这样才像她自己的衣裳。”
凌不疑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我都听她的。嫁衣的样式，首饰的样子，全由她做主。”
“这就好。”沈昭晞站起身，“提亲的仪式，按规矩来就好。程将军夫妇那边，我会去说合。你只需记住今日所言，记住你对少商的承诺。”
她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道：“还有，少商怕黑，夜里睡觉总爱踢被子，你多留意些。她做机关时容易入迷，常常忘了吃饭，你得提醒她。她看着坚强，其实心里敏感，若是受了委屈，别让她一个人憋着。”
这些琐碎的叮嘱，像母亲在嘱咐即将迎娶女儿的新郎，带着浓浓的关切。凌不疑一一记下，郑重颔首：“我会的。”
凌不疑离开时，夕阳正透过忘忧居的回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青禾走进书房，看着桌上那杯依旧未动的龙井：“姑娘，您真的放心让三姑娘嫁给他？凌将军的仇家那么多……”
“放心？”沈昭晞望着窗外那株海棠，“这世间哪有百分百放心的事？但我相信少商的眼光，也相信凌不疑今日的誓言。”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再说，有我在，有忘忧居在，就算将来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能护她周全。”
傍晚时分，沈昭晞去了趟程府。程始和萧元漪听说凌不疑已正式向沈昭晞提亲，且得到了她的认可，一时百感交集。
“昭晞，”萧元漪的声音带着愧疚，“少商的婚事，本该由我们做主，却让你……”
“程夫人不必如此。”沈昭晞打断她，语气平和，“少商开心就好。凌将军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对少商的心意，天地可鉴。”
她将凌不疑的誓言和承诺简略说了一遍，刻意略去了那些尖锐的警告，只说他定会护少商周全。程始夫妇听了，虽仍有顾虑，却也松了口气——连沈昭晞都认可的人，想必不会差。
从程府出来，沈昭晞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她为少商挡了那么多风雨，铺了那么多路，终于到了可以让她自己展翅飞翔的时候。
而她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为她备好最后的避风港，等着她累了的时候，回来歇歇脚。
忘忧居的工坊里，少商还在忙着赶制送给凌不疑的新婚礼物——一个用整块和田玉雕刻的机关印章，印文是“执子之手”，底部藏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能放下她的一缕头发。
“阿姊，你看这个纹样好不好看？”少商举起印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沈昭晞走过去，帮她擦掉指尖的玉屑，笑着点头：“好看。少商做的，什么都好看。”
看着少商眼中闪烁的星光，沈昭晞忽然觉得，今日与凌不疑的那场严肃对话，所有的锋芒和警告，都是值得的。
只要能换得眼前这张笑脸长久绽放，她不介意做那个恶人，那个在背后手握利刃，随时准备为少商披荆斩棘的恶人。
夜色渐浓，忘忧居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温暖的星海。沈昭晞站在顶楼，望着凌将军府的方向，那里也亮起了盏孤灯，想必是凌不疑在灯下，一遍遍描摹着少商的名字。
这场婚事，是少商人生的新起点，也是她与凌不疑之间一场无声的约定。沈昭晞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但只要他们彼此坚守今日的承诺，定能走到花开满径的终点。
而她，会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做那个最坚实的后盾，看着他们，走向属于他们的，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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