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刃

滚，别他妈再来恶心我。”

池骋的声音淬了冰，砸在郭城宇脸上，比雨夜里的冷风更刺骨。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郭城宇紧绷的神经。他站在池骋奢华公寓的门口，昂贵的皮鞋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雨水正顺着他的黑发往下淌，滑过绷紧的下颌线，砸出小小的水痕。

郭城宇没动，只是盯着池骋，那双总是盛着张扬或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东西。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池骋，你再说一遍？”

“耳朵聋了？”池骋扯开嘴角，弧度锋利，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避开了郭城宇的视线焦点，只落在他被雨水浸透的肩头。他懒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像血。“郭城宇，你他妈现在这副死缠烂打的样子，真让人倒胃口。”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郭城宇下颌的肌肉咬得死紧，几乎能听到咯咯的声响。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后，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最后看了一眼池骋，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强行摁灭的火焰，只剩下灼人的余烬和冰冷的灰。

“行。”郭城宇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短促而决绝。他猛地转身，湿透的黑色风衣下摆甩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带起一阵湿冷的风。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沉重地回响，越来越远，最终被电梯门关闭的金属摩擦声彻底吞没。

公寓厚重的门在郭城宇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声。门锁落下的那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池骋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在门锁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线。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握着酒杯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泛着青白。他缓缓抬手，将杯口凑近唇边，冰凉的杯沿贴上嘴唇，却没有喝。下一秒，他手腕猛地一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晶高脚杯，在他掌中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猩红的酒液混合着尖锐的玻璃碎片，瞬间迸溅开，染红了他苍白的手掌，也在地毯上砸开一片刺目的狼藉。殷红的血珠，混着酒液，从他紧攥的指缝间无声地渗出，一滴，一滴，砸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更深的暗红。

三天。足够让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在城市的阴影里悄然铺开。

郭城宇的车刚驶入西郊那条废弃工业区边缘的窄路，便被几束雪亮的车灯从前后猛地截住。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划破雨夜的死寂。冰冷的雨丝被车灯切割成无数凌乱的银线。前后夹击，堵死了所有退路。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郭城宇几乎是滚下车，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车身上，钝痛袭来，激得他眼底戾气翻涌。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外套。没等看清对方的脸，拳脚裹挟着风声和雨水的冷腥气，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弓着背，肌肉贲张，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每一次格挡和还击都带着骨头撞击的闷响，凶狠地反击着。拳头砸在血肉上的声音，闷得令人心头发紧。雨水冲刷着他额角的血痕，混合着泥泞流下。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占优，下手狠辣。混乱中，不知是谁拔出了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雨幕中一闪。郭城宇被两人死死扭住胳膊，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狞笑着，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他心脏位置狠狠捅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刀刃刺破空气的尖啸声异常清晰。郭城宇瞳孔骤然紧缩，身体被死死制住，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快得只剩残影的黑影，如同撕裂雨幕的闪电，猛地从侧面废弃仓库的阴影中冲出！那速度超越了人类极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枪响，盖过了所有的雨声和打斗声。

预想中匕首刺入身体的剧痛没有传来。郭城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身上，带着温热的、沉重的分量，将他猛地扑倒在地。泥水冰冷地溅了他一脸。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掌心却触到一片迅速蔓延开的、粘稠滚烫的液体。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雨水的土腥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郭城宇被扑倒在地，泥水糊了满脸。他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池骋的脸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几分凌厉嚣张的脸，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雨水冲刷着他额角的冷汗，更显出那份灰败。他压在郭城宇身上，身体沉重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嗬嗬声。

“池骋？！”郭城宇的声音变了调，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试图撑起身体，却被池骋的重量压着，动弹不得。混乱的打斗声、叫骂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人身上。

池骋费力地掀开眼皮，那双曾盛满倨傲和算计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涣散的灰翳，瞳孔艰难地聚焦在郭城宇脸上。他扯动嘴角，似乎想挤出惯常那种嘲讽的弧度，但最终只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扭曲的抽动。喉咙里滚动的，是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喘息。

“操…”他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地吐出含混的字眼，眼神却死死锁着郭城宇，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拗，“…别死…”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颤，一大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呛咳出来，滚烫地喷溅在郭城宇的颈侧和下巴上。那粘稠的、带着铁锈腥甜气息的液体，烫得郭城宇浑身一哆嗦。

“池骋！！”

郭城宇的嘶吼被淹没在更大的混乱中。枪声彻底激化了场面，池骋带来的人手如同幽灵般从废弃厂房的各个角落扑出，瞬间与袭击者绞杀在一起。子弹呼啸，刀光闪动，惨叫声和怒吼声撕裂了雨夜。混乱中，郭城宇只觉身体一轻，两个熟悉的身影迅速架起他和池骋，粗暴地将他们塞进一辆不知何时冲到近前的黑色越野车后座。

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车子猛地冲了出去，将血腥的战场甩在身后。

安全屋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和杀戮。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陈旧气味。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微弱，勉强勾勒出室内简陋的轮廓。

池骋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一张铺着军用毯子的行军床上。灯光下，他胸前的伤口触目惊心。深色的昂贵西装被子弹撕裂，破口周围浸透了暗红发黑的血，那血迹还在缓慢地、执拗地向外晕开，像一朵不断生长的、致命的毒花。

郭城宇跪在床边，浑身湿透，雨水和池骋的血混合着从他发梢滴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他双手颤抖得厉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抓住池骋染血的西装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向两边狠狠一撕！

布料撕裂的刺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暴露在昏黄光线下的，是池骋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一个狰狞的弹孔，皮肉翻卷，边缘焦黑。鲜血正汩汩地从那里涌出来，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身下灰绿色的军用毯子。

“你他妈不是嫌我恶心吗？！”郭城宇的声音像砂轮磨过粗粝的石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剐蹭血肉的痛楚和暴怒，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池骋惨白的脸，像一头濒临疯狂的野兽，“池骋！你他妈看着我！说话啊！你不是让我滚吗？！你他妈扑出来挡枪算怎么回事？！”

他吼着，声音嘶哑破裂，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疯狂地冲击着脆弱的防线，视线迅速变得一片模糊。

池骋的身体在毯子上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在郭城宇布满血丝、泪水失控涌出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张总是写着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竟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剧痛下的痉挛。嘴唇艰难地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哭…哭个屁…”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苍白的下巴，“…老子…乐意…”

“池骋！”郭城宇失控地低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碎，痛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池骋那只没有压在身下的手，沾满了自己的血，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气，猛地抬了起来。他五指痉挛地揪住了郭城宇同样被血浸透的衣领，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狠狠地向下一拽！

郭城宇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得向前踉跄，脸几乎贴上了池骋的脸。冰冷的、带着铁锈血腥气的嘴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地撞上了郭城宇的唇。

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种撕咬，一种绝望的标记。池骋的牙齿磕碰到郭城宇的嘴唇，带来细微的刺痛。唇齿间瞬间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粘稠、温热、带着生命流逝的铁锈气息。池骋的舌尖冰凉，笨拙而无力地扫过郭城宇的齿关，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又像是在传递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他全身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这个动作上，揪着衣领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吻短暂得如同幻觉。

池骋揪着衣领的手猛地一松，颓然滑落，重重地砸在行军床冰冷的金属边缘，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那可怕的弹孔还在缓慢地渗出温热的血。

“池骋…池骋！”郭城宇的声音彻底破碎了，带着哭腔的嘶吼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徒劳地用双手死死捂住池骋胸前那个不断涌出温热的洞口。粘稠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指缝，沿着他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毯子上，晕开一片片更深的绝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那微弱的心跳，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弱，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你看着我！池骋！睁开眼看看我！”郭城宇发疯似的摇晃着池骋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混着血水和雨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狼狈不堪，“混蛋！你他妈说话！你说句话啊！”他低下头，用额头死死抵住池骋冰冷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强行渡过去。

池骋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垂死时最后一下振翅。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终于，极其缓慢地对焦在郭城宇近在咫尺、涕泪横流、写满崩溃的脸上。

那双曾盛满锐利锋芒的眼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郭城宇读懂了。

是“城宇”。

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两个无声的字。

那丝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郭城宇的视线里，轻轻摇曳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了。

郭城宇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喊，都凝固在了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他徒劳地捂在池骋胸口的双手，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最后一丝微弱的搏动，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冰冷，正从那个狰狞的血洞为中心，迅速蔓延开，吞噬着池骋身体里最后一点残余的温度。

昏黄的灯光依旧吝啬地洒下，映照着池骋安静得如同沉睡的脸。血污狼藉，却掩不住那份褪去了所有尖锐和防备的平静。他唇边似乎还凝固着那个无声的口型。

郭城宇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死死捂住伤口、被血浸透的手，终于颓然地、无力地垂落下来。

冰冷的指尖在滑落的过程中，无意识地碰到了池骋同样冰冷的手。

下一秒，郭城宇像是被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扑了下去。他伸出颤抖的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箍进自己怀里。他低下头，滚烫的脸颊带着泪水和血水，疯狂地、绝望地埋进池骋冰冷的颈窝。

那里，曾经是他最熟悉的气息，混合着烟草和一种独属于池骋的、带着侵略性的冷冽。而此刻，只剩下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和一丝丝残存的、正在被死亡彻底覆盖的体温。

他的太阳熄灭了。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那点属于活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正不可抗拒地从他紧贴的皮肤间迅速溜走，沉入无边的冰冷深渊。

郭城宇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一片濒临破碎的叶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破碎而绝望，在死寂的安全屋里闷闷地回荡。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失控地砸落在池骋毫无生气的侧脸上，混着已经变得暗沉粘稠的血迹，蜿蜒流下。

他徒劳地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这具冰冷的躯体重新捂热，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脸颊更深地埋进那冰冷的颈窝，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那最后一丝正在飞速消散的、属于池骋的三十七度体温。

昏黄的灯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凝固成一幅无声而永恒的悲怆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