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寨的夜,被“黑水”点燃的恐惧与狂热,如同无形的潮水,冲刷着每一座沉默的竹楼。石牢里那焚天煮海的白色烈焰,烧穿了俚人心中千年的禁忌,也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对力量的贪婪渴望。
林越和赵烈被“请”回了那间破败的石屋,待遇却天差地别。粗糙的陶碗里不再是冰冷的鱼干薯蓣,而是热气腾腾、加了肉糜的粟米粥。门口甚至多了两个沉默的俚人战士守卫——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岩虎派来的监视者。敬畏与猜忌,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们。
赵烈那条腿上的墨绿药泥被阿嬷亲自换过,焦黑萎缩的伤口边缘奇迹般地停止了溃烂,红肿也消退不少,但深可见骨的创面依旧狰狞可怖。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让他暴躁得像一头困在笼中的伤虎。
“操他娘的山神!”赵烈一拳砸在草席上,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老子宁愿被一刀砍了!也比这钝刀子割肉强!”他瞪着那条被厚厚药泥包裹、如同木桩般的腿,眼中凶光闪烁,“阿越!那鬼东西……真能烧船?!”
林越坐在矮凳上,借着石壁上渗水处微弱的光,用一块磨刀石反复打磨着一截从水牢铁链上拆下的锈铁片。铁片在他手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逐渐露出锋利的刃口。
“能。”林越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寒的穿透力,“不仅能烧船,还能烧人,烧寨子,烧光一切挡路的东西。”他停下动作,举起磨得锃亮的铁片,刃口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冷光,“前提是……我们得活着用它。”
“活着?”赵烈嗤笑一声,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那帮野人看咱们的眼神,跟看山里的野猪差不多!岩虎那狗东西,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
“他不敢。”林越将铁片插回腰间自制的简陋皮鞘,“阿嬷点了头,山神显了灵。他现在动手,就是打山神的脸。”他站起身,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但他不会甘心。他在等……等我们出错,等山神的‘诅咒’再次降临。”
“那就给他个错!”赵烈眼中凶光一闪,“老子这条腿废了,拉他垫背也够本!”
“废不了。”林越的声音斩钉截铁,“阿嬷的药有用。你的腿骨没断,筋没废,只是皮肉被那鬼东西蚀坏了。养着!等它长出新肉!”他转身,目光锐利如刀,“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让这‘黑水’,变成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让他们怕,更让他们……离不开!”
接下来的日子,石屋成了雾隐寨最诡异的地方。林越不再被允许靠近后山石牢,但他需要的“黑水”,却由阿黎亲自送来,装在密封严实的陶罐里。每一次送来,阿黎都沉默不语,眼神却一次比一次复杂,那里面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渴望。
林越就在这间破屋里,开始了他的“炼狱”实验。他用石片刮下陶罐内壁凝结的、粘稠如膏的“黑水”残渣,混合着碾碎的干燥鱼骨粉(增加附着性),再用捣烂的棕榈叶纤维揉搓成条。他将这些散发着刺鼻腥甜气味的“黑油条”小心地裹在削尖的竹箭前端。
第一次点燃试验是在深夜。林越将一支裹着“黑油条”的竹箭插在石屋外泥地上,用火折子点燃。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道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火焰猛地窜起!火焰无声地燃烧,粘附在竹箭上,散发出惊人的高温和刺鼻的浓烟!那火焰极其顽强,风吹不灭,水泼上去反而“滋啦”一声腾起更猛烈的白烟!足足烧了一炷香的时间,竹箭化为灰烬,火焰才不甘地熄灭,留下一地焦黑的油渍。
躲在门缝后偷看的赵烈,倒吸一口凉气:“他娘的……这要是射在人身上……”
林越面无表情,只是默默记下燃烧时间和特性。第二天,他改进了配方,加入了碾碎的硫磺粉(从寨子边缘一处废弃的矿坑找到)。这一次点燃,火焰变成了更加刺眼的蓝白色,燃烧更猛烈,还伴随着噼啪的爆响和刺鼻的硫磺味!
“还不够。”林越看着那跳跃的鬼火,眼神冰冷,“要让它……沾上就甩不掉!”
第三次,他尝试将“黑水”残渣加热融化(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引燃),趁热浸透粗麻布条,冷却后裹在箭簇上。点燃后,那火焰如同跗骨之蛆,粘附在作为靶子的湿木桩上疯狂燃烧,水泼上去如同火上浇油,火焰反而顺着水流蔓延!直到将整块木桩烧成焦炭!
石屋外,负责监视的俚人战士看得脸色发白,连夜报告给了岩虎。
岩虎来了。他站在石屋外,看着地上那片焦黑的木炭痕迹,闻着空气中残留的硫磺恶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林越,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林越平静地回视,手里把玩着一支新做好的、裹着厚厚“黑油布”的竹箭,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猎头,”林越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空气,“海盗的船……是木头做的吧?”
岩虎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爆响!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的、用巨大海螺号角吹响的警报声,骤然撕裂了钦州湾的宁静!声音急促、尖锐,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海盗!是海盗船!”寨子里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呼喊、孩童的哭叫、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岩虎脸色剧变,猛地转身,朝着海湾方向狂奔而去!
林越和赵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一丝冰冷的兴奋!
机会来了!
林越一把抓起墙角那几支特制的“黑火箭”,又飞快地将几个装着“黑油布”条和硫磺粉的小皮囊塞进怀里。他冲到草席边,不由分说将赵烈背起!
“阿越!你……”赵烈急道。
“闭嘴!”林越低吼,“想报仇!想看火烧连营!就给我撑住了!”他背着赵烈,冲出石屋,朝着寨子最高的瞭望竹楼方向狂奔!那里视野最好!
瞭望楼下已经乱成一团。岩虎正对着几个惊慌失措的战士咆哮:“弓呢?!竹矛呢?!快!上寨墙!守住滩头!”
林越背着赵烈,无视周围惊愕甚至敌视的目光,艰难地爬上竹梯,将赵烈安置在瞭望台相对安全的角落。他冲到栏杆边,举目远眺!
海天相接处,三个巨大的黑影正破浪而来!那是三艘比俚人渔船大上数倍的海盗船!船身包着生牛皮,船头雕刻着狰狞的海兽头像!巨大的风帆鼓胀,如同死神的斗篷!船速极快,转眼间已能看清船上攒动的人头和闪着寒光的刀斧!
“是‘黑鲨’的人!”一个老俚人战士声音颤抖,“他们……他们有三条船!完了……寨子完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不少战士握着竹矛的手都在发抖。
岩虎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他猛地抽出骨刀,嘶声咆哮:“怕什么!山神保佑!跟他们拼了!”
“拼?”林越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混乱的喧嚣,“拿竹矛拼他们的铁刀?拿血肉拼他们的船撞?”
岩虎猛地回头,豹眼圆睁:“汉狗!你……”
“闭嘴听我说!”林越厉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举起手中那支特制的“黑火箭”,指向海盗船的方向,“想活命!想烧了这群杂碎!就按我说的做!”
他语速飞快,如同连珠炮:“一!所有弓箭手,立刻收集干草、棕榈叶纤维!浸透鱼油!没有鱼油就用‘黑水’残渣!裹在箭头上!做成火矢!越多越好!”
“二!拆掉寨墙上的滚木!用藤蔓捆上浸透‘黑水’的破布!越多越好!”
“三!找几个不怕死的!跟我上最前面的礁石滩!把剩下的‘黑水’全泼在浅滩礁石上!快!没时间了!”
岩虎愣住了。周围的俚人战士也愣住了。火烧海盗船?这汉狗疯了?!
“岩虎!”阿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不知何时也爬上了瞭望台,脸色苍白却眼神决绝,“信他!烧!烧光他们!”
岩虎看着阿黎,又看看林越手中那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箭,再看看海面上越来越近、如同三头噬人巨兽的海盗船……他猛地一跺脚,骨刀狠狠劈在竹栏杆上!
“照他说的做!”岩虎的咆哮声震得竹楼都在颤抖,“快!不想死的都动起来!阿黎!你带人拆滚木!其他人!收集干草!浸油!快!!”
整个雾隐寨瞬间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效率!恐惧被求生的本能和那“黑火”带来的疯狂希望点燃!女人孩子拆下屋顶的干草,男人疯狂地捣烂棕榈叶,将收集来的鱼油和“黑水”残渣混合,手忙脚乱地裹在箭头上!寨墙上,粗大的滚木被推倒,浸透了“黑水”的破布条被死死捆扎上去!
林越背着赵烈,在阿黎和两个胆大的俚人战士护送下,冲向最前方那片犬牙交错的礁石滩!海浪汹涌,拍打着礁石,溅起冰冷的水花。赵烈被放在一块最高的礁石上,视野开阔。林越则和那两个战士,将带来的几罐“黑水”残渣,不顾那刺鼻的腥甜恶臭,拼命泼洒在礁石间相对平缓的浅滩和水洼里!
粘稠的暗红液体迅速在礁石缝隙间蔓延开来,被海浪冲刷也不易散去,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
海盗船近了!更近了!已经能看清船上那些赤膊纹身、面目狰狞的海盗!他们挥舞着刀斧,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船头,一个独眼、脸上横贯刀疤的巨汉(黑鲨)正狞笑着,指挥着船只调整方向,准备靠岸!
“点火!”林越站在礁石上,迎着扑面而来的腥咸海风,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瞭望台上,岩虎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挥下骨刀!
“放——!!!”
嗡——!
数十支裹着“黑油”和硫磺粉的火箭,如同被激怒的毒蜂群,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寨墙上腾空而起!划过一道道幽蓝色的轨迹,朝着最前方那艘最大的海盗船攒射而去!
大部分火箭落入海中,发出“嗤嗤”的声响熄灭。但仍有十几支,狠狠钉在了海盗船巨大的风帆和干燥的船舷上!
幽蓝色的鬼火瞬间燃起!带着刺鼻的硫磺恶臭!
“什么鬼东西?!”海盗船上传来惊怒的吼叫!有人试图用水泼,火焰却越烧越旺!有人想用刀砍断着火的帆索,手却被粘稠燃烧的“黑油”沾上,发出凄厉的惨叫!风助火势!幽蓝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魔鬼,迅速在风帆和船舷上蔓延开来!
“滚木!放!”岩虎的吼声带着狂喜和暴戾!
寨墙上,几根捆满了浸透“黑水”破布条的粗大滚木,被俚人战士合力推下!滚木顺着陡峭的海岸轰隆而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另一艘试图靠岸的海盗船!
轰!咔嚓!
滚木撞在船身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船体剧烈摇晃!更可怕的是,滚木上浸透的“黑水”破布条在撞击的瞬间被引燃!幽蓝色的火焰如同附骨之蛆,瞬间爬满了船舷!海盗们惊恐地拍打,火焰却越烧越猛!
“礁石滩!点火!”林越厉声下令!
阿黎早已准备好,她抓起一支燃烧的火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被泼洒了“黑水”的浅滩水洼扔去!
火把在空中翻滚,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那片暗红色的水洼!
轰——!!!
比石牢中更加狂暴、更加恐怖的白色烈焰,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猛地从浅滩礁石间冲天而起!火焰高达数丈!炽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恐怖的高温让空气都扭曲起来!海水被瞬间蒸发,发出刺耳的尖啸!礁石在烈焰中发出爆裂的声响!
那艘冲在最前面、试图抢占滩头的海盗船,船头正好撞入这片焚天煮海的火海之中!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被火焰的咆哮吞没!整艘船头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坍塌!船上的海盗如同下饺子般掉入火海,瞬间化作焦炭!侥幸跳海的,也被翻滚的、燃烧着“黑水”的海浪吞噬!
第三艘海盗船上的黑鲨,独眼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他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降临般的火海,看着两艘在幽蓝和白色烈焰中挣扎、迅速化为火炬的同伴船只,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撤!快撤!!”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幸存的船只如同受惊的兔子,仓皇调转船头,不顾一切地朝着深海逃窜!留下两艘熊熊燃烧、照亮了整个钦州湾夜空的巨大火炬,以及海面上漂浮的焦尸和绝望的哀嚎!
礁石滩上,白色的烈焰还在疯狂燃烧,如同山神愤怒的咆哮。
赵烈坐在最高的礁石上,看着眼前这片焚天煮海的景象,那条剧痛的伤腿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血腥、痛楚和极度畅快的、如同恶鬼般的笑容,声音嘶哑却响彻海湾:
“烧!烧他娘的!哈哈哈哈哈——!!!”
林越站在他身旁,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他望着那两艘在烈焰中逐渐沉没的海盗船,火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跳动着比那白色烈焰更加冰冷、更加炽烈的火焰。
这“黑水”点燃的火,烧退了海盗。
也彻底烧穿了俚人心中最后一丝隔阂。
岩虎带着一群浑身烟尘、却眼神狂热的俚人战士,沉默地走到礁石滩下。他抬起头,望向礁石上那两个身影——一个坐着狂笑如魔,一个站着静默如山。
岩虎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和烟火熏得模糊一片。他沉默片刻,猛地单膝跪地,将手中那柄沉重的骨刀,双手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汉人……林越!”
“雾隐寨……谢你救命!”
“从今往后……你……是寨子的兄弟!”
海风呼啸,烈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战鼓。
在这片被鲜血和火焰洗礼过的礁石滩上,一个新的时代,伴随着“黑水”焚海的轰鸣,悍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