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白光褪去时，林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湿漉漉的瓷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铁锈混合的气味，脚下的地面黏腻得像是沾了未干的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本透明消散的指尖正一点点凝实，皮肤下隐约有红色的纹路在流动，如同血管里奔涌着岩浆。
“规则没说，‘消失’就是终点。”他摸了摸口袋，106的钥匙还在，只是红光变得暗沉，像快要熄灭的烛火。身后的铁门已经紧闭，刚才那阵欢快的童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滴落在金属盆里的“滴答”声，规律得像是某种倒计时。
天台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开阔。栏杆锈迹斑斑，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灰黑色的铁骨，上面缠绕着一些深绿色的藤蔓，藤蔓的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紫黑，叶脉里似乎有东西在蠕动。远处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看不到太阳，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种沉闷的光，勉强照亮视野所及的一切。
他沿着栏杆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走到一半时，脚底突然踢到了什么硬物，弯腰捡起，发现是一块碎镜片。镜片边缘锋利，映出的人影却有些扭曲——镜中的“林野”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
林野猛地将镜片扔在地上，镜片碎裂的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又一个。”
声音来自天台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金属病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手腕上有一圈深深的勒痕，和那个职业装女人手腕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林野握紧钥匙，一步步走过去。走到病床边时，白布突然自己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是那个档案室里的老人，或者说，是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镜中人”。
“别紧张，我现在只是‘记录’。”老人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沙哑，他指了指床头的一个铁柜，“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留下点东西。你看，他们的都在。”
铁柜的门虚掩着，林野拉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柜子里分成四个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放着一样东西：第一格是一个打火机，外壳已经被烧得焦黑；第二格是一条丝巾，上面沾着暗红色的污渍；第三格是一枚工牌，照片上的壮汉笑容僵硬；第四格是空的。
“第四格是你的。”老人说，“通常会放他们最在意的东西。打火机属于那个总说‘别信光’的孩子，丝巾是那个想遮住勒痕的女人的，工牌……那个壮汉到死都以为自己还在工地上。”
林野的目光落在空着的第四格上，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7号病历本。他记得自己明明带出来了，此刻却摸了个空。
“在我这儿。”老人抬手，手里正拿着那本泛黄的文件夹，“你以为这是病历，其实是‘剧本’。每个人的剧本都不一样，但结局都差不多。”他翻开文件夹，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写着‘7号将在天台找到真相’，但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让人绝望。”
林野凑过去看，那一页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然后重新组合，变成了一行新的字：“祖父的死亡并非意外，他的药里被掺了东西，而换药的人，是你。”
“不可能！”林野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祖父是病逝的，护士每天都会按时送药……”
“护士？”老人笑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你是说102病房那个总在写药单的护士吗？还是说，是你自己？”他指了指文件夹上的照片，照片里站在天台栏杆旁的四个人中，穿病号服的少年手里拿着的，正是这把106的钥匙。
林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片段：手术室里，那个女人曾说“护士站的药总少”；壮汉说过“这里的白大褂都一样”；少年点燃打火机时，嘴里念叨着“烧干净就好了”……这些碎片像玻璃碴一样扎进他的脑子里，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想起来了？”老人缓缓坐起身，白布从他身上滑落，露出里面的白大褂，大褂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你祖父发现了医院的秘密，所以他们让你‘以为’是自己换了药。你逃了出去，却总觉得有什么跟着你，直到你走进那道回廊——其实不是你走进来的，是‘它’把你拉回来的。”
“它是谁？”林野问，声音干涩。
“它是规则本身。”老人指了指铁柜，“是打火机烧不尽的执念，是丝巾遮不住的恐惧，是工牌忘不掉的责任，也是你甩不开的愧疚。”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林野，“这个，或许能让你记起更多。”
那是一枚银色的怀表，表壳上刻着一朵枯萎的玫瑰。林野认得这枚怀表，是他祖父的遗物，祖父去世后就不见了，他一直以为是被医院收走了。
他颤抖着打开怀表，表盘里没有指针，只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是年幼的他和祖父在医院的花园里，祖父手里拿着这枚怀表，笑得满脸皱纹。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7号床，该换药了。”
“7号床……”林野喃喃自语，一个被遗忘的细节突然浮现在脑海，“我祖父去世的病房，就是106号！”
怀表突然开始发烫，林野下意识地松开手，怀表掉在地上，表盖弹开，里面的照片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无数混乱的画面涌了进来：106病房里，年轻的护士端着药盘走进来，药盘里的白色药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祖父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手里紧紧攥着怀表；他躲在门外，看着护士将药片碾碎，混入水杯；祖父喝下药水后，身体开始抽搐，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门口的方向……
“是你告诉护士，祖父‘不想活了’的，对吗？”老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清晰，“你受不了他卧病在床的样子，受不了每天刺鼻的消毒水味，你说‘让他解脱吧’，然后就有了那场‘离奇死亡’。”
林野猛地后退，撞在铁柜上，柜子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打火机滚落在地，“啪”地一声弹出火苗，火苗是诡异的绿色；丝巾飘到空中，展开后露出里面绣着的“102”字样；工牌摔在积水里，照片上的壮汉表情扭曲，像是在尖叫。
“不……我没有……”林野的头剧痛起来，他捂着头蹲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天台的栏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106病房的墙壁；积水变成了深色的地毯；老人的病床化作了祖父曾经躺过的那张病床。
他看到自己站在病床前，手里拿着一把钥匙，钥匙上沾着白色的粉末——是他偷偷换掉了护士的药，想让祖父“少受点罪”，却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
“所以你逃了，你告诉自己是医院的‘不干净东西’害了他，你患上了‘妄想症’，你自残，你对着空气大喊，你把自己活成了101病房那个少年的样子。”老人的声音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你以为你在寻找真相，其实你一直在逃避。”
林野抬起头，发现老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脸上的皱纹消失了，眼睛里的浑浊褪去，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瞳孔。
“现在，该填第四格了。”镜中的“林野”指了指铁柜的空隔间，“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林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那本7号病历本。他翻开最后一页，那张四人站在天台的照片上，第四个人的脸正在逐渐清晰，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站起身，走到铁柜前，将病历本放进第四格。放进去的瞬间，病历本化作了一枚怀表，和祖父的那枚一模一样。
“很好。”镜中的“林野”笑了，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档案室里那次一样，化作一张病历纸，飘落在地。病历纸上写着：“8号，新入者，执念：愧疚。已归档。”
林野看着那张纸，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走到栏杆边，低头看向楼下，原本应该是万丈深渊的地方，此刻却盘旋着一道熟悉的楼梯，楼梯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上爬，手里拿着一把泛着红光的钥匙。
水滴的“滴答”声还在继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淡淡的勒痕。铁柜里的打火机“啪”地一声熄灭了，丝巾自动卷成一团，工牌的照片恢复了正常，怀表的表盖缓缓合上。
天台的门又开了，这次走出来的是那个职业装女人，她的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条丝巾。看到林野时，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
“又一个。”她说，声音和老人最初的叹息一模一样。
林野没有回答，他走到铁柜旁，拉开第四格，将祖父的怀表放了进去。然后，他转身走向天台中央，那里已经出现了一张新的金属病床。
躺下的瞬间，他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咒骂声。
“规则9，”林野闭上眼睛，感受着白布盖在身上的重量，“每个记录者，都曾是闯关者。”
水滴声依旧规律，像在为下一个故事倒计时。铅灰色的天空下，藤蔓的叶片轻轻晃动，露出叶背上密密麻麻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天台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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