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在一片粘稠的黑暗中睁开眼。
白布覆盖的重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束缚感。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天台的瓷砖上，四肢被藤蔓紧紧缠绕着，那些深绿色的藤蔓不知何时蔓延到了地面，像无数条毒蛇，将他的手腕脚踝勒出红痕。藤蔓的叶片贴在他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里带着一丝湿滑，仿佛有细小的吸盘在皮肤表面蠕动。
“规则10，记录者不能离开天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那个职业装女人的声音。
林野转动眼球，看到女人正站在铁柜旁，手里拿着那本7号病历本，指尖划过封面上的红笔编号。她的丝巾已经放进了铁柜第二格，露出的手腕上，勒痕比之前更深了，像是要嵌进骨头里。
“你躺了三个‘滴答’。”女人合上册子，转身走向他，高跟鞋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个新来的记录者都要经历这个，算是……适应期。”
藤蔓突然松开了些，林野挣扎着坐起身，发现手腕上的红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最终留下和女人手腕上一样的浅褐色印记。他看向天台中央，那张金属病床还在，但床上的白布已经不见了，床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上面的一个是“林野”，下面压着“少年”“女人”“壮汉”，再往下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像是被水浸泡过。
“这些名字，都是‘它’的养料。”女人指了指床板，“你以为铁柜里的东西是遗物？其实是‘它’用来标记我们的锚点。打火机对应着‘毁灭欲’，丝巾对应‘逃避’，工牌对应‘责任’，你的怀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铁柜第四格，“对应‘愧疚’。”
林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第四格的怀表正在微微震动，表盖缝隙里透出微弱的红光，和他口袋里那把106钥匙的光芒一模一样。他摸出钥匙，发现钥匙的红光比之前亮了些，上面的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在表面缓缓流动。
“钥匙在吸收‘锚点’的能量。”女人说，“等它的红光布满整个钥匙，你就会变成下一张病床。”她指了指栏杆的方向，“就像他一样。”
林野抬头望去，只见栏杆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那人穿着壮汉的工装，背对着他们，双手撑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风从他身后吹过，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上一片青黑色的印记，形状和铁柜第三格里的工牌图案一模一样。
“他在看‘过去’。”女人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个记录者都会这样，反复观看自己最痛苦的那段记忆，直到……变成记忆本身。”
话音刚落，栏杆边的壮汉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猛地转过身。他的脸扭曲变形，一半是熟悉的粗犷轮廓，一半却像是被强酸腐蚀过，露出暗红色的肌肉组织。他的手里攥着一枚工牌，工牌上的照片正在融化，化作黑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渗入瓷砖的缝隙里。
“别碰那个！”林野下意识地喊道。
但已经晚了。壮汉将工牌狠狠砸在栏杆上，工牌瞬间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虫，钻进他的皮肤里。壮汉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最终像一尊石像般定在原地，后背与栏杆融为一体，工装的布料渐渐和铁锈的颜色重合。
铁柜第三格里，那枚原本摔在积水里的工牌突然消失了。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栏杆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镜片，递给林野：“看看吧，这是成为记录者的‘福利’——能看到楼梯上的人在经历什么。”
林野接过镜片，镜片边缘依旧锋利，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旋转楼梯的景象。一个穿着连帽衫的少年正在向上攀爬，手里拿着一把泛着红光的钥匙，正是之前在楼梯上听到的那个咒骂的少年。少年的手腕上缠着纱布，纱布渗出暗红色的血，每爬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黑暗，像是在害怕什么。
“8号，新入者，执念：愤怒。”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他杀了自己的父亲，用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就在101病房现在的位置。”
镜片里的画面突然切换，少年停在档案室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门内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和林野之前听到的一模一样。少年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打火机，金属外壳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他会进去的。”林野说，指尖因为用力而捏紧了镜片，“就像我一样。”
“每个人都一样。”女人收回目光，看向铅灰色的天空，“‘它’会给你想要的‘真相’，用别人的记忆包装成你的，让你一步步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剧本’里的人。”她突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比如我，我以为我是被上司骚扰的白领，其实我是102病房那个护士的女儿，是我帮她把换过的药倒进了下水道。”
林野猛地看向她：“那丝巾上的‘102’……”
“是我绣的。”女人捋了捋头发，露出耳后一个小小的疤痕，“我用碎玻璃划的，想让自己记住‘受害者’的身份。”她指了指铁柜第二格，“现在丝巾在那里，我的‘锚点’就稳固了，不会像壮汉那样……崩得太快。”
藤蔓又开始蠕动，这次它们没有缠绕林野，而是朝着铁柜的方向蔓延。第四格的怀表震动得更厉害了，表盖突然弹开，里面弹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106病房的景象：年轻的他站在祖父的病床前，手里拿着一个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写着“氯化钾”。
“‘它’在催促你了。”女人后退一步，拉开与藤蔓的距离，“每个锚点都需要‘激活’，你的怀表，需要你主动想起换药的细节。”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照片上的画面与之前涌入脑海的记忆重叠，他甚至能闻到当时病房里消毒水和祖父身上老年味混合的气息，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能感觉到手里药瓶的冰凉。
“我没有……”他试图反驳，声音却微弱得像蚊子叫。
怀表突然发出刺耳的鸣响，像是老式警报器的声音。藤蔓的叶片纷纷竖起，露出叶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所有的瞳孔都对准了林野，闪烁着贪婪的红光。铁柜第四格开始震动，里面的怀表腾空而起，悬浮在林野面前，表盖内侧映出他此刻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和之前镜片里那个扭曲的人影渐渐重合。
“激活它。”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壮汉的嘶吼，少年的咒骂，女人的叹息，还有他自己的低语，“记起来，记起来……”
林野的头痛再次发作，比在档案室和天台上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更多的记忆碎片涌了进来：他偷拿护士站钥匙时的紧张；将氯化钾粉末混入祖父水杯时的颤抖；看到祖父抽搐时的恐惧；跑出医院后，在街角看到救护车呼啸而过时的如释重负……
“啊——！”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
怀表的鸣响越来越急促，藤蔓开始收缩，将他包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叶片上的眼睛眨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催促。
“记起来了吗？”女人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声响，清晰地传入耳中，“你不是‘受害者’，也不是‘旁观者’，你是‘凶手’。”
最后一片记忆碎片拼上了。林野看到自己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手里攥着祖父的怀表，护士站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正是祖父“离奇死亡”的时间。他看到护士从106病房走出来，对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激活完成。”
怀表的鸣响戛然而止。悬浮的怀表突然坠落，林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怀表入手的瞬间，表盖“啪”地合上，表面的红光与他口袋里钥匙的光芒同时暴涨，将周围的藤蔓照得透亮。
藤蔓开始疯狂地生长，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最终在他的掌心缠绕成一个圆环，将怀表嵌在其中。林野低头看去，掌心的皮肤与藤蔓融为一体，怀表变成了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像一枚永远无法取下的纹身。
铁柜第四格，空了。
“很好。”女人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现在你是真正的记录者了。”她指了指楼梯的方向，“8号快到了，该准备‘剧本’了。”
林野站起身，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发生变化。指尖变得枯瘦，指甲泛着青灰色，和档案室里那个老人的手指越来越像。他走到铁柜前，打开柜门，里面的打火机、丝巾、怀表印记都在微微发光，像是在呼应他掌心的纹身。
“剧本在哪里？”他问，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陌生的沙哑。
女人指向天台中央的病床：“床板下面，有所有‘新入者’的病历本。8号对应的是101病房，你需要把少年的记忆……”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嫁接给他。”
林野走到病床边，弯腰掀开床板，下面果然堆满了泛黄的病历本，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8号”。他拿起本子，翻开第一页，照片上的少年穿着连帽衫，眼神凶狠，嘴角有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正是镜片里那个攀爬楼梯的少年。
病历记录的字迹与7号病历本如出一辙：“8号，男，16岁，暴力倾向伴随纵火癖，入院原因：在101病房用水果刀刺杀父亲，声称‘父亲变成了怪物’……”
“看到了吗？”女人走到他身后，“和你一样，他也会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你要做的，就是在档案室里，扮演好‘镜中人’的角色。”
林野合上病历本，突然注意到床板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当所有锚点亮起，天台会降下‘雨’。”
“‘雨’是什么？”他问。
女人抬头看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正在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有暗红色的光点在闪烁。“是‘它’的养料。”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上一次下雨时，栏杆上的名字消失了一半。”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摔倒了。紧接着是少年的咒骂声，比之前更近了。
“他来了。”女人后退到栏杆边，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档案室里那个镜中人一样，“记住，不要让他发现铁柜的秘密，也不要提前说出他的‘真相’。”
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时，林野感到掌心的怀表纹身突然发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枯瘦的手指上，已经套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大褂袖口。
天台的门被推开了，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的钥匙泛着红光，脸上沾着黑色的污渍，像是从泥水里爬出来的。他看到林野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口袋里的打火机。
“你是谁？”少年的声音带着喘息和警惕。
林野缓缓转过身，将8号病历本藏进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镜子里的“林野”又回来了。他指了指病床，用那种苍老沙哑，却又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声音说：
“我等你很久了，8号。”
掌心的纹身开始发光，与少年钥匙的红光遥相呼应。林野知道，新的循环开始了。藤蔓在他脚下轻轻晃动，叶片上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期待一场新的“盛宴”。
铅灰色的天空中，漩涡中心的红点越来越亮，一场诡异的“雨”，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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