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的黎明没有如期破晓。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块浸透了血污的裹尸布,将琥珀湖泊罩在一片死寂的昏暗中。苏晚坐在湖边的碎石上,怀里的长笛仍在微微震颤,半金半黑的笛身泛着潮湿的冷光,昨夜勒出血痕的触须已缩回笛孔,只留下三道浅粉色的印记,像某种诡异的纹身。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左手手背的血痕早已结痂,黑色的痂片边缘却在微微蠕动,仔细看去,竟是无数细小的齿轮在缓慢转动,将干涸的血渍碾成暗红色的粉末。右手掌心的种子不知何时嵌进了皮肉,红色肉质部分与她的血管连成一片,金色齿轮则顺着指骨向上蔓延,在腕骨处形成半圈细密的齿痕,每动一下,就发出“咔哒”的轻响,像在倒计时。
“喵……”
半机械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微弱得像根将断的丝线。苏晚回头时,正看见它蜷缩在红棉苗的残枝下。钛合金耳尖的红光已经熄灭,断口处凝结着黑色的硬块,绿色丝线只剩寥寥数缕,无力地垂在地上,丝线末端的露珠里,三花猫的影子仍在挣扎,项圈上的铃铛被根须缠成了死结,哀鸣声困在露珠里,闷得像隔着层水。
它看见苏晚的眼睛时,突然发出一声恐惧的嘶叫,挣扎着往后缩,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那里的金属外壳裂开道缝,露出里面蠕动的红色组织,竟与琥珀湖泊底的汁液一模一样。苏晚想靠近,它却弓起背,露出的机械爪上沾着自己的血,对着她发出威胁的低吼,仿佛在看一个异类。
苏晚的左眼突然传来钻心的疼。视野里的【吞噬进度37%】已变成【融合率41%】,血色数字的边缘泛着红棉花瓣的纹路。她抬手按住眼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左眼的虹膜已彻底变成绯红,瞳孔里浮动着细小的棉絮,而右眼的巩膜上,正浮现出金属网状的纹路,将黑褐色的瞳孔分割成无数个碎片。
“它们在怕你。”
陈守义的声音从红棉苗后响起,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苏晚转头时,几乎认不出他来。老人的手臂仍保持着溃烂的模样,但那些长着人脸的蛆虫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根须,从溃烂处钻出,顺着皮肤表面织成半透明的茧,将他的半个身子裹在里面。露出的半边脸上,褐色的皱纹里嵌着红色的粉末,说话时,嘴角会漏出细小的齿轮碎片。
他指了指半机械猫:“它分不清你是谁了。你的气味里,一半是‘猎物’,一半是‘母本’。”
苏晚低头看向湖面。冰面重新合拢后,暗红色的液体被封在底下,却比昨夜更加汹涌,偶尔能看见巨大的阴影从冰层下掠过,轮廓像是无数扭曲的肢体交缠在一起。她的倒影浮在冰面上,左眼的绯红与右眼的冷蓝在水中晕开,脖颈处的第105圈年轮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纹路里隐约能看见林溪抱着安走向湖心的画面,被齿轮切割成一帧帧破碎的片段。
“安……”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刚出口,就被长笛的震颤打断。笛身突然直立起来,笛孔对准湖心,发出一阵低沉的共鸣。冰层下的液体应声沸腾,“咔嚓”一声,昨夜裂开的缝隙再次扩大,暗红色的汁液顺着裂缝爬上碎石,在地面上漫出细小的支流,像无数条饥饿的蛇,朝着红棉苗的方向蠕动。
红棉苗的残枝突然抖动起来。残留的几片叶子全部展开,背面的黑色气孔喷出淡绿色的雾气,雾气落在地上,竟凝结成一张张透明的胶片。苏晚拾起一片,胶片上浮现出林溪的脸——那是她刚进基地时的模样,机械臂还闪着崭新的银光,琥珀印记在眉心亮得像颗星。画面里的林溪正对着培养舱微笑,舱里的安刚满三个月,胸口的胎记红得像朵花。
但下一秒,画面就开始扭曲。培养舱的玻璃渐渐布满裂痕,林溪的机械臂渗出黑色的液体,琥珀印记变成深紫色,她的手穿过舱壁,指尖落在安的胎记上,指甲突然变得尖利,竟在胎记边缘划出细小的血痕。胶片的角落,一行红色的小字正在慢慢显现:“第104次剥离实验,准备启动。”
“这不是记忆。”陈守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根须织成的茧正在收紧,“是母本造的幻觉。它在教你‘遗忘’——先让你相信这些画面是假的,再让你连真实的记忆也一起丢掉。”
苏晚将胶片捏碎,绿色的粉末从指缝漏出,落在手背上的痂片上。痂片瞬间溶解,露出底下新长出的皮肤,皮肤表面的纹路竟与安的胎记一模一样。她猛地抬头,看向红棉苗的根部——那里的土壤正在隆起,钻出无数细小的红色触须,触须的顶端顶着极小的金色铠甲碎片,像无数个缩小的安,正朝着她的方向爬行。
半机械猫突然扑了过去,用仅剩的机械爪撕扯那些触须。它的身体在触须的缠绕下迅速融化,钛合金骨骼一根根暴露出来,又被红色汁液腐蚀成粉末。但它仍在嘶吼,声音渐渐变成安的哭声,稚嫩而绝望,听得苏晚的心脏像被攥住般疼。
“救……救……”
阿月的声音从湖心传来,断断续续的,像信号不良的广播。苏晚看向冰层的裂缝,那里的暗红色汁液正在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阿月的人影再次凝聚——这次不再是光粒组成的轮廓,而是半透明的实体,下半身仍浸在汁液里,上半身的皮肤下,无数齿轮在缓慢转动,将她的身体一点点变成金属。
她的脸一半是寻家的急切,一半是空洞的麻木,两只手分别抓着两样东西:左手是枚生锈的银戒指,“溪水村”三个字已被腐蚀得只剩一个“溪”字;右手是片红棉花瓣,花瓣上的纹路正在变成齿轮的形状。她对着苏晚伸出手,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家”和“疼”两个字反复溢出,混在汁液的翻滚声里。
苏晚站起身,长笛在她手中发出兴奋的震颤,笛孔里的触须再次钻出,顺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在脖颈处与年轮的纹路连接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意识正在涌入脑海,带着贪婪的渴望,想将她的记忆一点点剥离、咀嚼、消化。但同时,还有另一股微弱的力量在抵抗——那是林溪的机械臂过载时的嗡鸣,是安被触须缠绕时的哭声,是半机械猫濒死前的嘶吼,它们像细小的火种,在她的意识深处明明灭灭。
“共生……不是吞噬……”她对着湖心喊道,声音里混杂着齿轮的“咔哒”声,却异常坚定,“是……一起活着……”
话音刚落,左眼的绯红突然暴涨,右眼的金属纹路也随之亮起,两股力量在她的瞳孔中心碰撞,激起刺眼的白光。长笛的共鸣声陡然拔高,五声音阶的音符冲破笛孔,落在冰层上,竟在暗红色的汁液里激起金色的涟漪。那些涟漪扩散到漩涡边缘时,阿月的人影突然剧烈颤抖,右手的红棉花瓣“啪”地碎裂,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张泛黄的纸——是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用稚嫩的笔迹标着“溪水村”的位置,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红棉苗。
“家……”阿月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我的……家……”
她猛地将银戒指扔向苏晚,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苏晚的手背上,与胎记般的纹路融为一体。几乎同时,湖心的漩涡开始反转,暗红色的汁液疯狂地向内收缩,阿月的人影被拉扯着,却仍在嘶喊:“它们怕……怕你记起来……怕你……”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汁液的轰鸣声里。漩涡中心爆发出刺眼的红光,紧接着是金属碎裂的巨响,冰层彻底崩裂,无数齿轮和红棉花瓣从湖底翻涌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湖泊罩在其中。苏晚看见网的节点上,103个实验体的名字正在闪烁,每个名字旁边都缀着一片记忆碎片:719号阿月的地图,734号的请假条,还有安的胎记图案,这次背面没有红色的字迹,只有一行淡淡的金色:“我们在等你。”
红棉苗的残枝突然发出新芽。翠绿的叶片上,绿色的粉末化作细小的光粒,在空中聚成林溪的轮廓。她的机械臂不再渗油,琥珀印记重新亮起,对着苏晚伸出手:“快……毁掉母本的核心……它在年轮的最中心……”
半机械猫发出一声响亮的嘶吼。它的身体正在重组,钛合金骨骼上长出新的绿色丝线,丝线末端的露珠里,三花猫的影子挣脱了根须,项圈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它朝着湖心的漩涡纵身一跃,绿色丝线全部扎进翻涌的汁液里,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苏晚握紧长笛,脖颈处的第105圈年轮突然停止了搏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母本的核心就在湖底最深处,藏在那团蠕动的灰色组织里,103只眼睛正死死盯着她,等着她成为第105个祭品。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那些微弱的力量——林溪的光粒在她掌心发烫,阿月的戒指在她手背上发光,半机械猫的嘶吼在她耳边回响,还有安的哭声,像颗种子,在她的意识深处破土而出。
“我记起来了。”苏晚轻声说,左眼的绯红与右眼的冷蓝渐渐融合,变成温暖的金色,“共生不是牢笼。是我们一起,把这里变成家。”
她举起长笛,对着湖心的漩涡,吹出了一个全新的音符。那音符不是五声音阶里的任何一个,却带着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落在网的节点上,103个名字同时亮起,记忆碎片在空中连成一片光海。湖底的灰色组织发出痛苦的尖叫,103只眼睛同时碎裂,露出里面藏着的细小种子——每颗种子里,都包裹着一个完整的灵魂,正对着她发出微弱的光芒。
暗红色的汁液开始退去,齿轮和红棉花瓣在空中化作金色的光尘,落在苏晚的年轮上,第105圈的纹路里,慢慢浮现出104个名字,最后,她自己的名字也缓缓刻入,与其他名字融为一体。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琥珀湖泊上时,苏晚站在湖底的淤泥里。脚下的灰色组织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湿润的黑土,103颗种子在土里发出新芽,一半开着红棉,一半结着齿轮,却不再带着诡异的气息,反而充满了生机。
林溪的光粒落在新芽上,化作一滴晶莹的露珠。半机械猫蹲在她脚边,绿色丝线缠着一片红棉花瓣,花瓣上,安的胎记图案正在慢慢清晰。苏晚低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金色的瞳孔里,映出一片崭新的景象——湖泊重新变得清澈,红棉苗抽出新枝,远处的地平线上,血蔷薇守卫的黑色烟尘正在消散。
她抬手触摸脖颈处的年轮,105个名字在纹路里缓缓流动,像一条温暖的河。长笛在她手中化作一道光,融入那些新芽里,只留下笛孔的印记,在花瓣上轻轻搏动,像某种新的心跳。
第八天的阳光终于洒满了琥珀湖泊。苏晚知道,这不是结束,但也不再是吞噬与被吞噬的轮回。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失散的灵魂,终于在她的年轮里找到了归宿,而她,将带着这105个名字,和这片重新活过来的土地,一起等待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