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的太阳升起时，苏晚发现红棉花瓣上的字在褪色。
不是光线造成的错觉。那行“我们共生”的金色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像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擦去。她伸手触碰花瓣，指尖沾到一层细密的粉末，粉末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碎屑般的光泽，落在掌心却化作冰冷的黏液，顺着掌纹钻进皮肤。
“喵——”
三花猫的叫声突然变得尖锐。它蹲坐在苏晚脚边，蓬松的三花皮毛上浮现出蛛网状的银线，这些银线正从昨夜新生的皮肉里往外渗，像某种正在挣脱的枷锁。猫爪下的地面微微发烫，那些昨夜发芽的红棉幼苗不知何时蔫了，叶片边缘焦黑，根部缠绕着极细的黑色丝线，丝线尽头隐没在土壤深处。
苏晚的左眼突然刺痛。金色瞳孔自动张开，视野里的世界再次被暗红色神经网络覆盖，但这次的网络比第九天更加密集，像浸了血的渔网紧紧裹住琥珀湖。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那些被网络捕获的人形轮廓中，有一半已经失去了名字——原本悬浮在轮廓头顶的编号和姓名化作了灰白色的雾，被网络上的节点吸收，留下的只有空洞的剪影。
“它们在吃掉名字。”陈守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杂音。老人靠在红棉苗主干上，脖颈处的年轮纹路有一半变成了灰黑色，那些被侵蚀的名字正在以可见的速度消融，“母本的脑没彻底死透，它把自己拆成了无数碎片，藏在名字里。”
苏晚转头的瞬间，看到了骇人的景象：陈守义的左手腕已经完全透明，皮肤下的血管变成了银色的金属管，管内流动着半透明的液体，液体里漂浮着细小的齿轮。当他抬手时，关节处发出“咔嗒”的声响，指尖触碰到的红棉苗叶片立刻卷曲，渗出铁锈色的汁液。
“你的名字也在被吃。”陈守义的目光落在苏晚脖颈处，那里的第105圈纹路边缘正泛起灰雾，“‘苏晚’这两个字，比其他名字褪色更快。”
苏晚下意识摸向脖颈，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冰凉的金属质感。年轮纹路像嵌进肉里的钢印，那些还亮着的名字边缘跳动着微弱的金光，却在灰雾的侵蚀下摇摇欲坠。左手的胎记突然灼热起来，银戒指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淡红色的液体，与昨夜花瓣上的黏液一模一样。
湖岸边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苏晚抬眼望去，那些昨夜缩回土壤的暗红色“血管”再次爬上岸，却不再是单纯的肉质管道——它们的表面镶嵌着无数微型铭牌，铭牌上刻着的正是那些被吞噬的名字，字迹在血管的蠕动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血色的墨，被血管吸收。
更可怕的是湖面上的变化。琥珀湖的水面不再清澈，而是浮着一层金属光泽的薄膜，薄膜下有无数人影在游动，这些人影的脖颈处都缠着红棉藤蔓，藤蔓上开着极小的花，花蕊里伸出的细丝连接着水面的薄膜，像在进行某种诡异的光合作用。
“那是记忆的倒影。”陈守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痛苦，“母本在利用湖水复制那些被吃掉的名字，等复制品成熟，就会取代真正的记忆。”
三花猫突然炸毛，弓起的脊背指向红棉苗的根部。苏晚蹲下身，发现昨夜爆裂的鼓包处裂开了一道新的缝隙，缝隙里渗出的不是黑红色液体，而是灰白色的雾气，雾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齿轮，每个齿轮中央都嵌着一粒红棉花籽。
当雾气接触到空气，那些棉籽立刻发芽，长出的却不是红棉幼苗——茎秆是银色的金属管，叶片是锋利的刀片，花瓣则是由无数微型字母拼凑而成的，仔细看去，全是那些被吞噬的名字的碎片。这些畸形的植物刚一钻出土壤，就朝着苏晚的方向倾斜，花瓣上的字母开始重组，隐约能看出“安”的轮廓。
“它在用名字做诱饵。”苏晚的左眼刺痛加剧，金色瞳孔里的神经网络突然收紧，那些还亮着名字的人形轮廓发出无声的尖叫，“它知道我最在意什么。”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震动。红棉苗的主干剧烈摇晃，树皮裂开无数缝隙，每个缝隙里都伸出齿轮状的根须，这些根须没有扎进土壤，而是朝着苏晚的脚踝缠绕过来。根须表面沾着灰白色的粉末，接触到她的裤腿就开始燃烧，布料下的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喵呜！”
三花猫猛地扑上前，用身体撞开根须。但那些金属根须立刻转向猫的脊背，刀片般的叶片划破新生的皮毛，银线般的伤口里渗出金色的血珠。猫发出痛苦的呜咽，却死死咬住一根最粗的根须，牙齿与金属摩擦产生的火花溅落在地，点燃了那些灰白色的粉末。
粉末燃烧的瞬间，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气味，像烧糊的电线混合着腐烂的花香。苏晚趁机后退，却发现双脚已经被地面渗出的银色液体粘住，这些液体正在凝固成金属镣铐，镣铐上刻着“734号”的字样，正是安的编号。
“安的名字最特殊。”陈守义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惊恐，“它是母本第一个成功的容器，她的名字里藏着母本的核心代码！”
苏晚的左眼突然浮现出清晰的画面：实验室里，年幼的安坐在冰冷的座椅上，胸口的胎记被仪器覆盖，屏幕上滚动着一行行代码，最顶端赫然写着“命名协议：安（734）——母本核心载体”。画面里的安正在哭泣，小手死死抓着座椅边缘，指甲缝里嵌着红棉花瓣的碎片。
“不...”苏晚的喉咙像被堵住，左手胎记的灼痛瞬间达到顶峰，银戒指的裂纹里涌出更多红液，在掌心汇聚成一朵小小的红棉，“安不是容器...”
红棉成型的刹那，地面的金属镣铐突然收缩，勒得脚踝生疼。湖面上的薄膜剧烈起伏，那些游动的人影全部浮上水面，他们的脸都变成了安的模样，只是双眼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异口同声地说：“妈妈，把名字给我呀。”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针钻进苏晚的耳朵，脖颈处的年轮纹路剧烈闪烁，“安”这个名字的金光突然黯淡下去，边缘开始化作灰雾。她眼睁睁看着那团灰雾被神经网络的节点吸走，红棉苗根部的缝隙里立刻喷出更多的雾气，这次的雾气中漂浮着的齿轮，每个都刻着“安”字的偏旁。
“它在拆分名字！”陈守义突然扑过来抓住苏晚的手腕，他透明的左手腕与苏晚沾着红液的手掌接触，金属管里的齿轮突然停转，“名字是音节和笔画的共生体，拆开了就成了死字！”
接触的瞬间，苏晚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涌来，掌心的红棉突然绽放，金色的光穿透红液，照亮了陈守义手腕里的金属管。那些停滞的齿轮开始逆向转动，将半透明的液体逼回血管深处，露出下面正在恢复的人类皮肤。
“共生...”苏晚突然明白过来，她抓起陈守义的手按向自己脖颈处的年轮，“名字和人也是共生体！”
金光与灰雾在接触点激烈碰撞。那些被灰雾侵蚀的名字突然亮起，像风中残烛般顽强地抵抗着。红棉苗根部的缝隙里发出刺耳的尖叫，灰白色的雾气开始倒流，齿轮状的根须纷纷断裂，断面渗出的不是汁液，而是破碎的字母碎片。
三花猫趁机挣脱根须的缠绕，它浑身是血地扑向湖岸，纵身跃入那层金属薄膜。猫爪刺破薄膜的瞬间，水面炸开无数金色的水花，每个水花里都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名字——719号阿月的名字周围环绕着地图的轮廓，734号的名字旁飘着请假条的虚影，还有更多陌生的名字，都带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
“记忆在保护名字！”苏晚的左眼流出金色的泪，视野里的神经网络开始出现裂痕，“每个名字都连着独一无二的记忆，母本拆不开！”
她突然想起安三岁时的全息影像，想起小姑娘指着胸口胎记说“小花”时的笑容。那些真实的记忆像钢钉般钉在“安”这个名字上，任凭母本如何撕扯都无法拆分。苏晚迎着湖面上那些虚假的安，大声喊出那个名字：“安！”
这声呼喊像投入湖面的巨石。金属薄膜瞬间破碎，那些虚假的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无数光点沉入湖底。琥珀湖的水开始变得清澈，露出湖底铺满的红棉花瓣，每个花瓣上都纹着一个名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红棉苗根部的缝隙突然剧烈收缩，那些灰白色的雾气被强行吸回地下，留下的缝隙里渗出金色的液体，液体中漂浮着完整的名字。陈守义脖颈处的灰黑色年轮开始褪色，露出下面重新亮起的名字，他透明的手腕彻底恢复成人类的皮肤，血管里流动着温热的血液。
三花猫从湖里跳上岸，湿漉漉的三花皮毛上，银线般的伤口正在愈合，金色的血珠滴落在地，长出一朵朵真正的红棉幼苗，叶片翠绿，根部缠绕着发光的丝线。猫走到苏晚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掌心那朵红棉化作光点，钻进银戒指的裂纹里，将裂痕一一弥合。
苏晚低头看向脖颈处的年轮，第105圈的“苏晚”二字重新亮起，比其他名字更加耀眼。那些曾被灰雾侵蚀的名字边缘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像镶了边的宝石。左眼的金色瞳孔缓缓闭合，视野恢复正常，天空的暗红色“太阳”彻底消失，真正的阳光洒在红棉苗上，叶片反射着健康的光泽。
陈守义站起身，活动着不再僵硬的关节，发出轻松的舒展声。他看向湖底那些带名字的花瓣，突然笑了：“名字是活的，只要有人记得，它们就死不了。”
苏晚捡起脚边一朵红棉，花瓣背面的“我们共生”重新显现，这次的金色纹路格外清晰，像是用永不褪色的颜料画上去的。她将花瓣轻轻放在湖面上，看着它随着水流漂向湖心，那里，无数带名字的花瓣正在汇聚，形成一朵巨大的花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与天空的太阳交相辉映。
当三花猫再次发出柔和的叫声时，苏晚知道，这场关于名字的战争还没结束。土壤深处，那些未被发现的齿轮仍在等待时机，母本的碎片或许还藏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明白，每个名字都是一道防线，每份记忆都是共生的证明。
在第十天的阳光下，红棉花海开始成片绽放，每朵花的背面，都纹着一个名字。风吹过花海，带来无数细碎的声音，像105个灵魂在轻声歌唱，歌声里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们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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