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是被冻醒的。
后半夜的风卷着沙砾砸在帐篷上,帆布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他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冲锋衣,布料上还沾着昨天从沙窝里爬出来时蹭的泥,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旁边的睡袋里没什么动静,吴邪大概还没醒,呼吸声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黎簇翻了个身,借着帐篷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吴邪蜷缩着侧卧的轮廓。对方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右手搭在腰侧,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那是在墓里被尸蹩钳过的地方,结痂还没完全掉。
他悄无声息地挪过去一点,想把自己的睡袋往对方那边凑凑,却在快要碰到时猛地顿住。
这动作太亲昵了,不像他们之间该有的距离。
从敦煌一路被绑到这片戈壁,黎簇总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荒诞的漩涡。眼前这个人,前几天还在古董店里对着账本皱眉,转脸就能面不改色地拧断蛇柏的根须;会在他被流沙卷走时发疯似的扑过来,也会在篝火旁突然盯着他的手腕出神——那里有他被迫刻下的七指印记,像个丑陋的诅咒。
“醒了?”
吴邪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炸开,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黎簇吓了一跳,后脑勺差点磕到帐篷杆,听见对方低低地笑了声,“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没、没有。”黎簇摸了摸发烫的耳朵,“风太大了,吵得慌。”
吴邪撑起上半身,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起来烧点水。”他丢过来一个打火机,“炉头在背包侧袋里。”
黎簇应声爬起来,摸到气罐时手指被冻得发僵。他蹲在帐篷角落捣鼓了半天,火苗才“噗”地一声窜起来,蓝盈盈的一小簇,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帆布上,忽明忽暗地晃。
“手怎么了?”吴邪忽然问。
黎簇下意识地把左手往后缩了缩。昨天翻一个塌陷的耳室时,被碎瓷片划了道口子,当时光顾着逃命没在意,现在才觉得伤口火辣辣地疼,大概是发炎了。
“没事。”他含糊地应着,往锅里倒了半瓶矿泉水。
吴邪没再追问,却在水快开时凑过来,伸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腕。黎簇像被烫到似的想抽回手,对方的力道却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别动。”吴邪的指尖划过他掌心的伤口,动作很轻,却让黎簇浑身一麻。他看见吴邪从背包里翻出急救包,碘伏棉球擦上去的时候,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忍忍。”吴邪的声音就在耳边,“这地方感染了,神仙都救不了你。”
黎簇咬着牙没出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吴邪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浅色的疤痕,比他手上的伤长多了,据说当年是被陈皮阿四的人划的,差点断了手筋。他忽然想起苏万说过,吴邪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吴小佛爷虽然也能折腾,但眼里总带着点笑,不像现在,连皱眉的时候都像藏着刀。
“想什么?”吴邪用纱布把他的手缠好,打了个利落的结。
“没什么。”黎簇低头盯着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就是觉得……你好像很会处理伤口。”
吴邪笑了笑,笑声里有点说不清的涩。“以前带的人笨,总爱受伤。”他往烧沸的水里丢了把茶叶,茶香混着水汽漫开来,“练出来了。”
黎簇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叫张起灵的男人,像个活在传说里的名字,吴邪偶尔会在走神时念起,语气轻得像叹息。他没敢问,就像他没敢问吴邪后腰那道深可见骨的疤是怎么来的,也没敢问对方每次咳得撕心裂肺时,手帕上那点暗红是不是血。
有些事,是吴邪的过去,他没资格碰。
水喝到一半,帐篷外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刨沙子。黎簇瞬间绷紧了神经,手不自觉地摸向旁边的工兵铲,却被吴邪按住了手背。
“坐着别动。”吴邪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在黑暗里亮得惊人。他摸出折叠刀打开,悄无声息地掀起帐篷帘一角。
外面的风还在刮,沙丘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轮廓细长,贴着地面游走。黎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手心的汗浸湿了纱布。
“是沙蛇。”吴邪放下帘子,语气松了些,“不主动惹它,没事。”
黎簇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把吴邪的手抓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他慌忙松开手,指尖却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比他的烫很多。
“怕了?”吴邪挑眉看他,眼里带着点戏谑。
“谁怕了!”黎簇梗着脖子反驳,却在对上吴邪目光时没出息地红了脸,“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蛇。”
吴邪低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很自然,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黎簇僵在原地,感觉那点温度顺着发梢爬上来,烧得他耳根都烫了。
他第一次发现,吴邪的手其实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掌心和指腹结着厚厚的茧,是常年握刀、摸枪、翻古籍磨出来的,带着种粗糙的安全感。
“睡吧。”吴邪收回手,往火堆里添了块木炭,“后半夜该降温了。”
黎簇躺下时,脑子有点乱。他想起刚认识吴邪的时候,对方把他按在医院的病床上,眼里的狠劲吓得他差点尿裤子;想起在蛇沼里,吴邪背着发烧的他走了整整一夜,后背被汗水浸透;想起昨天他掉进幻象里,对着空气乱挥刀子,是吴邪一巴掌把他扇醒,吼他“活下去”时眼里的红血丝。
这个人,狠起来能让他发抖,护着他的时候,又能让他忘了自己身处绝境。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感觉身上一沉。黎簇睁开眼,发现吴邪把自己的睡袋分了一半过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冷就靠过来点。”吴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冻死了没人给我带路。”
黎簇没动,却也没拒绝。他能闻到吴邪身上的味道,烟草味混着点土腥气,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奇怪的是,这味道让他觉得很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吴邪又开始咳嗽,比白天更厉害,像要把肺都咳出来。黎簇忍不住转过身,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吴邪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
“你没事吧?”他忍不住问,声音有点发紧。
吴邪摆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把帕子揣回兜里,动作很快,像是不想让他看见。“老毛病了。”他喘着气说,“过会儿就好。”
黎簇没说话,默默地往他那边挪了挪,直到两人的胳膊碰到一起。吴邪的身体有点凉,大概是又犯了旧伤的疼。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环住了对方的腰。
吴邪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我怕你冷。”黎簇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你别多想。”
黑暗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就在黎簇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尴尬淹死的时候,腰上忽然一紧,吴邪反手环住了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揉进怀里。
“黎簇。”吴邪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低得像叹息,“别学他们。”
黎簇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莫名地觉得鼻子发酸。他把脸埋在吴邪的胸口,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声,突然觉得那些蛇沼、尸蹩、诡异的印记都没那么可怕了。
“我不学他们。”他闷闷地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吴邪没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些。
后半夜黎簇睡得很沉,没再被冻醒。他做了个模糊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学校,苏万和杨好在校门口等他,阳光好得刺眼。可他转身的时候,却看见吴邪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阴影里。
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只剩下一点残留的温度。
“醒了?”吴邪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黎簇掀开帘子爬出去,看见吴邪正站在沙丘上,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晨曦把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那道狰狞的疤痕。
“看什么呢?”黎簇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快天亮了。”吴邪指着远方,那里有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再走一天,应该就能到海子了。”
黎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戈壁滩在晨光里像一片沉默的海。他忽然想起吴邪昨天在沙地上画的地图,那些复杂的线条像命运的轨迹,缠绕着把他们带到这里。
“吴邪。”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
“你要是累了,”黎簇攥紧了缠满纱布的手,声音有点抖,“可以靠我一会儿。”
吴邪转过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惊讶,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格外清晰。“臭小子,翅膀硬了?”他抬手揉了揉黎簇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等你能打过我的时候再说吧。”
黎簇没反驳,只是看着他笑。
太阳慢慢爬上来,把沙丘染成了金红色。吴邪转身往帐篷那边走,步伐依旧稳健,却不像来时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黎簇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忽然觉得,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跟着这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风还在吹,却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