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是被雨声吵醒的。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意,雨点敲在青瓦上,淅淅沥沥地织成张网,把整个苏州城都罩在里面。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浓重的草药味,混着点若有似无的甜香——是解雨臣惯用的凝神香,掺了点安息香的调子,能压得住血腥气。
“醒了就别装死。”
解雨臣的声音从雕花窗那边传来,平静得像没起波澜的湖面。黑瞎子偏过头,看见对方正坐在紫檀木桌旁,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月白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青筋在皮肤下若隐隐现。
“花儿爷这手艺见涨啊。”黑瞎子想撑起身子,后背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疼得他嘶了声,“这针缝得比你唱戏的水袖还利落。”
解雨臣没抬头,笔尖在纸上拖出道细长的墨痕。“昨天在斗里替你挡那一下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夸我?”
黑瞎子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昨晚的记忆还带着血的腥气。那座宋代古墓的耳室里藏着具凶尸,尸气裹着尸蹩从砖缝里涌出来时,他正背对着解雨臣拆机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按在地上,解雨臣替他挡了尸蹩的尾针,后心被划开道半尺长的口子,血把月白衬衫浸得发黑。
“那不是没来得及嘛。”黑瞎子摸了摸鼻子,试图打哈哈,“再说了,花儿爷身手这么好,这点小伤……”
“小伤?”解雨臣终于放下笔,转过身来。他眼底泛着红血丝,眼下的青黑重得像被墨染过,“再深半寸,你现在该在奈何桥排队了。”
黑瞎子这才注意到,对方左手的纱布渗着点红——是昨天按住凶尸时被指甲刮的,深可见骨。他忽然想起以前听吴邪说过,解雨臣十三岁接掌解家,手筋被挑过三次,每次都是自己忍着疼找大夫缝,从没哼过一声。可现在看着那点刺目的红,他心里竟有点发堵。
“得,是我错了。”黑瞎子举起没受伤的手做投降状,“下次一定注意,保证不让花儿爷再为我流血。”
解雨臣没接话,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来。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滑下来,滴在黑瞎子手背上,凉得像冰。
“药在桌上,自己吃。”解雨臣转身要走,却被黑瞎子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很烫,带着伤后的燥热,与解雨臣微凉的皮肤碰在一起,像火星落在了雪上。解雨臣的身体僵了下,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攥得更紧。
“别动。”黑瞎子的声音有点哑,“让我看看你的伤。”
解雨臣皱眉:“不用。”
“我看看。”黑瞎子加重了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他慢慢解开对方手上的纱布,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伤口周围泛着红肿,边缘有点外翻,显然是没好好上药。
“解雨臣,你对自己都这么狠?”黑瞎子的指尖拂过伤口边缘,声音沉得吓人。
解雨臣别开脸:“习惯了。”
黑瞎子没说话,从床头的急救包里翻出碘伏和新纱布。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仔细,棉签蘸着药水轻轻涂抹时,解雨臣的指尖微微蜷了蜷,却硬是没出声。
“以前我带过个徒弟,”黑瞎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跟你一样,总爱把伤口藏起来,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解雨臣抬眼看他。
“后来他死了。”黑瞎子低头缠着纱布,声音低得像被雨声盖过,“在斗里为了护个不相干的人,被粽子咬断了喉咙。”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解雨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长沙的戏园子里,他穿着戏服候场,听见后台的人说,有个姓齐的瞎子,把自己徒弟的骨灰坛背了三年,走哪儿带哪儿。
“我不是他。”解雨臣忽然说。
“我知道。”黑瞎子笑了笑,把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你比他聪明,也比他……命硬。”
解雨臣没再反驳,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狼毫笔。宣纸上写着半阙《雨霖铃》,字迹清隽,却在“骤雨初歇”那处洇了个墨团,像滴没忍住的泪。
黑瞎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他认识解雨臣快二十年了,看着他从那个在戏台上唱《游园惊梦》的少年,变成如今能单手捏碎别人喉咙的解当家。他总觉得解雨臣像株开在悬崖上的兰花,看着娇弱,根却往石缝里钻得死死的,带着股狠劲。
可刚才握住他手腕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对方在抖。
“花儿。”黑瞎子忽然叫他。
解雨臣回头:“有事?”
“陪我待会儿。”黑瞎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语气难得正经,“这雨声吵得慌,睡不着。”
解雨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坐下。床榻很宽,两人之间隔着半尺的距离,却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解雨臣带着淡淡的墨香和药味,黑瞎子则是烟草混着点土腥气,奇异地和谐。
“你说,我们这行,到底图什么?”黑瞎子望着窗外的雨帘,忽然问。
解雨臣沉默了会儿:“图个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那些埋在地下的事,明白……自己到底能活多久。”解雨臣的声音很轻,“你呢?”
黑瞎子笑了:“我?我图个乐子。”
解雨臣没信。他见过黑瞎子在斗里为了护一个快断气的伙计,硬生生扛了粽子一掌;见过他把自己的酬劳分给九门里快饿死的旁支;见过他在雨夜里蹲在解家老宅门口,替他挡那些来寻仇的人。
这个人,总把玩笑挂在嘴边,心里却藏着片海。
雨下得越来越大,风卷着雨丝打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黑瞎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被子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热度。解雨臣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想就这样靠着睡过去,什么解家的事,什么九门的恩怨,都不管了。
“瞎子。”他低声说。
“嗯?”
“下次别再替我挡了。”解雨臣的声音有点发颤,“解家的债,我自己还得起。”
黑瞎子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这次解雨臣没再挣扎,任由对方温热的掌心裹着他的手,像握住了团快要熄灭的火。
“花儿,”黑瞎子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带着点痒意,“你记着,有些债,不用一个人扛。”
解雨臣的睫毛颤了颤,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黑瞎子的手背上,烫得惊人。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哭,在这个总是嘻嘻哈哈的瞎子面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黑瞎子没动,只是用拇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动作笨拙,却异常温柔。
窗外的雨还在下,芭蕉叶被打得沙沙响。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和彼此越来越近的心跳声。
解雨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戏台上唱《霸王别姬》,虞姬拔剑自刎的那刻,台下有个戴墨镜的男人笑得最大声,眼角却亮得像落了星子。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男人会成为他生命里,最锋利的剑,也最温暖的盾。
“睡会儿吧。”黑瞎子把他往怀里带了带,“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吃巷口的蟹黄汤包。”
解雨臣“嗯”了一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黑瞎子身上的烟草味混着药香,竟让他觉得异常安心。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穿着戏服的少年,站在聚光灯下,台下座无虚席。而第一排正中央,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冲他笑,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
雨停的时候,解雨臣醒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黑瞎子还在睡,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解雨臣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时,心里忽然一片柔软。
他想,或许他们都不用那么拼的。或许,他们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雨停后,去吃一笼热腾腾的蟹黄汤包。
黑瞎子忽然睁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浅褐色,亮得像盛满了星光。
“看够了?”黑瞎子笑了,“是不是觉得你家瞎子特别帅?”
解雨臣没说话,只是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
窗外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水珠,折射着阳光,亮得晃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和淡淡的墨香,像首未完的诗。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就像有些债,不用一个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