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是被刀气冻醒的。
长白山的雪夜冷得像淬了冰,他裹着睡袋缩在避风石后,鼻尖刚探出去就结了层白霜。睁眼时正看见张起灵坐在雪地里,黑金古刀斜插在他脚边,月光顺着刀身滑下来,在雪地上映出道森冷的光。
“我说哑巴张,”黑瞎子慢悠悠地坐起来,拍掉落在睡袋上的雪,“这大半夜的不睡觉,练刀呢?”
张起灵没回头,只是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那动作带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黑瞎子忽然想起吴邪说过,这把刀跟着张起灵快三十年了,比任何活人都亲近。
“冷。”张起灵的声音从雪雾里飘过来,轻得像叹息。
黑瞎子挑了挑眉。这人从来不是怕冷的主,当年在蛇沼光着膀子跟野鸡脖子对峙都没皱过眉,现在裹着厚厚的冲锋衣,倒嫌起冷来了?他挪过去凑到张起灵身边,才发现对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左手正死死按着后腰——那里有道新添的伤口,是昨天被密洛陀的爪子划的,血把深色的衣料浸得发黑。
“啧,这么大人了还逞能。”黑瞎子啧了声,伸手就去扒他的衣服,“让我看看伤。”
张起灵侧身躲开,动作快得像猫。黑瞎子早有准备,手腕一翻就扣住他的肩,膝盖顶住他的后腰,硬是把人按在了雪地里。张起灵挣扎了两下,伤口牵扯得疼,闷哼了一声,力道便松了。
“听话。”黑瞎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对方的衣服,月光下,那道伤口狰狞地敞开着,边缘已经泛紫,显然是冻坏了。
黑瞎子从背包里翻出急救包,碘伏棉球擦上去时,张起灵的身体猛地绷紧,指节抠进雪里,攥出几个深深的坑。“疼就吭声。”黑瞎子头也不抬,“跟我还装什么硬汉。”
张起灵咬着牙没出声,只是喉结滚了滚。黑瞎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新月饭店的屋顶,这人替他挡了一枪,血顺着胳膊往下淌,也是这样一声不吭,眼神冷得像冰。
“你说你,”黑瞎子用纱布一圈圈缠紧伤口,动作却放柔了,“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吴邪来这破地方遭罪。”
张起灵转过头看他,漆黑的瞳孔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需要我。”
“他需要的人多了去了。”黑瞎子嗤笑一声,“解雨臣那小子比你会疼人,王胖子能给他讲笑话,哪轮得到你这闷油瓶来拼命?”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慢慢坐直身体,重新握住黑金古刀的刀柄。雪落在他睫毛上,像结了层霜,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像玉雕,却在眼角处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那是提到吴邪时才会有的神情。
黑瞎子忽然觉得有点烦躁,从怀里摸出烟盒,才发现烟早就被冻成了冰坨。他烦躁地把烟盒扔在雪地里,却被张起灵捡了起来。对方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盒没冻透的烟,还有个小小的防风打火机。
“给。”张起灵把烟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黑瞎子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低笑起来。“怎么,哑巴张也会害臊?”他凑过去,故意把呼吸喷在对方颈窝里,“还是说,被我碰一下,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张起灵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了一声。黑瞎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挥开。“离我远点。”张起灵的声音冷得像冰。
“行,远点就远点。”黑瞎子摊摊手,往后退了两步,却没真的走开,只是靠在避风石上看着他,“不过说好了,待会儿疼得睡不着,可别来找我要暖宝宝。”
张起灵没理他,重新坐回雪地里,背对着他,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投下道孤寂的轮廓,像尊被遗弃的雕像。
黑瞎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嘴里有点发苦。他认识张起灵快二十年了,看着他从西沙海底的神秘粽子,变成吴邪嘴里的“小哥”,看着他为了那个傻小子,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绝境。他总觉得这人像块捂不热的冰,却忘了冰也会化,只是需要足够的温度。
后半夜雪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石头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黑瞎子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感觉身边一沉。他睁开眼,看见张起灵不知什么时候挪了过来,离他只有半尺远,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是疼得睡不着。
“睡不着?”黑瞎子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往他这边又挪了挪,肩膀几乎碰到他的胳膊。黑瞎子能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冷的,是疼的。
“过来点。”黑瞎子掀开自己的睡袋,“进来。”
张起灵愣住了。
“别想歪了,”黑瞎子挑眉,“就是借你点温度,冻死了吴邪那小子得跟我拼命。”
张起灵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来。睡袋里瞬间挤了两个人,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点雪的清冽和彼此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黑瞎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快得有点不寻常。
“伤口还疼?”黑瞎子伸手,轻轻按在他后腰的纱布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张起灵的身体僵了下,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嗯。”
黑瞎子忽然笑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人示弱,像只被打疼了的小兽,别扭又可怜。他往里面挪了挪,让张起灵靠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避开伤口的位置,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小孩。
“我以前带过个徒弟,”黑瞎子的声音很轻,混着外面的风雪声,“跟你一样,总爱把疼藏着掖着。”
张起灵没说话,却往他怀里钻了钻。
“后来他死了,”黑瞎子的声音低了些,“在斗里为了护我,被粽子咬断了喉咙。”他顿了顿,下巴抵在张起灵的发顶,“我总觉得,如果当时我再强一点,他就不会死。”
张起灵忽然转过身,面对他。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黑瞎子能看见他眼底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雪地里的星火。
“你不一样。”张起灵说。
“哦?哪里不一样?”
“你不会死。”张起灵的声音很认真,带着种近乎笃定的信任,“我不会让你死。”
黑瞎子的心猛地一跳。他见过太多人说类似的话,最后都成了墓里的枯骨。可从张起灵嘴里说出来,却像句咒语,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那你呢?”黑瞎子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是死了,我该找谁讨说法?”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墨镜。动作很轻,带着点试探,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黑瞎子屏住了呼吸。
张起灵的指尖顺着墨镜边缘滑下来,碰到他的颧骨,他的唇角,最后停在他的下巴上。那里有道浅疤,是当年在陈皮阿四手下做事时留下的。
“我不会死。”张起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答应过吴邪,要陪他回家。”
黑瞎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这人心里装着别人的家,却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像鸿毛。他抓住张起灵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听见了吗?”黑瞎子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带着点痒意,“这是活人的心跳。你得活着,才能一直听见。”
张起灵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拂过皮肤,带着点温热的湿气,烫得黑瞎子浑身一麻。
“瞎子。”张起灵的声音闷闷的,“别像他们一样,丢下我。”
黑瞎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不丢。”黑瞎子的声音有点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丢。”
外面的雪还在下,可睡袋里却越来越暖。黑瞎子能感觉到张起灵的呼吸渐渐平稳,身体也不再发抖,显然是睡着了。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的睡颜,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像落了层碎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格尔木的疗养院,他第一次见到张起灵。那时这人被绑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得像深渊,见了谁都像见了鬼。谁能想到,多年以后,他会像这样,毫无防备地窝在自己怀里睡觉。
黑瞎子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像在安抚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雪还在下,夜还很长,但只要怀里有这个人,再冷的冬天,好像也能熬过去。
天亮时,张起灵先醒了。他发现自己还窝在黑瞎子怀里,对方的手臂牢牢地环着他的腰,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沉。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黑瞎子的手,想悄悄爬出去,却被对方一把拉了回来。
“跑什么?”黑瞎子睁开眼,墨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了下来,露出双浅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像盛满了星光,“昨晚抱得那么紧,现在想不认账?”
张起灵的脸瞬间红了,耳根烫得能煎鸡蛋。他别开脸,不敢看黑瞎子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没有。”
黑瞎子低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走吧,”他站起来,伸手把张起灵也拉了起来,“吴邪那小子估计等急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两道终于交汇的轨迹,在茫茫雪原上,一直延伸向远方。
黑瞎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张起灵的眼里带着点羞赧,却没有躲闪,像雪地里的向日葵,悄悄地朝着他的方向,绽开了一点微弱的光。
黑瞎子忽然觉得,这长白山的雪,好像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