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是被刀柄硌醒的。
后颈压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熟悉的纹路——是黑金古刀的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边缘还沾着点未干的血渍。
“醒了？”
张起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长白山的雪还冷。黑瞎子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对方腿上，半边脸埋在厚厚的积雪里，冻得脸颊发麻。而张起灵就坐在避风石上，腰背挺得笔直，左手按着他的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按进地里。
“我说哑巴张，”黑瞎子试图撑起身子，却被对方按得更紧，“就算我睡姿不好，也犯不着用刀威胁吧？”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在雪光里亮得惊人。黑瞎子这才发现，对方另一只手正捏着块浸透了血的纱布，而自己的右臂不知什么时候被包扎过，绷带缠得又紧又规整，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哦，谢了。”黑瞎子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比解雨臣那小子缝得……”
话没说完，后颈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张起灵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指尖精准地按在他的麻筋上，疼得他差点咬掉舌头。
“下次再替我挡刀，”张起灵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就把你扔给密洛陀。”
黑瞎子的笑声顿住了。
昨天在陨玉洞里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密洛陀的利爪带着腥风扑向张起灵，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挡了一下，手臂被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溅在对方脸上时，他看见张起灵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激怒的兽。
“那不是没忍住嘛。”黑瞎子试图打哈哈，“你也知道，我这手快……”
“手快？”张起灵忽然俯身，凑近他的耳边，声音低得像叹息，“还是觉得，我的命比你的金贵？”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雪的清冽和对方身上淡淡的松脂味。黑瞎子浑身一麻，竟忘了该怎么反驳。他这才发现，自己离张起灵有多近——能看清对方睫毛上凝结的霜花，能数清他下颌线紧绷的弧度，能感觉到他按住自己后颈的手，其实在微微发颤。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张起灵失态。这个永远波澜不惊的男人，会因为他受伤而露出这样的情绪，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荡开的涟漪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行了行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黑瞎子认命地放弃挣扎，“下次一定躲远点，让你被密洛陀啃成骨头渣子，成不？”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按在他后颈的手。黑瞎子趁机翻身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臂根本使不上劲，伤口疼得钻心，大概是伤着筋了。他龇牙咧嘴地想揉一揉，却被张起灵抓住了手腕。
“别动。”张起灵的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动作很轻，眼神却异常专注，“伤了肌腱。”
“多大点事。”黑瞎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这条胳膊，断过三次，缝过八针，这点小伤……”
“对我来说，不是小事。”
张起灵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黑瞎子心上。他愣住了，看着对方漆黑的瞳孔，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狼狈，惊愕，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蛇沼鬼城。他替吴邪挡了野鸡脖子的攻击，腿被咬伤时，张起灵也是这样，一言不发地蹲下来替他处理伤口，指尖的动作稳得像手术刀，却在碰到他溃烂的皮肉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时候他只当是对方的本能，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在意，从来都藏在沉默里。
“哑巴张，”黑瞎子忽然笑了，伸手想去摘对方的帽子，“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吧？”
张起灵侧身躲开，动作快得像猫。他站起身，把黑金古刀插回背后，转身就往雪地里走，背影冷硬得像块冰。
“喂，等等我啊！”黑瞎子连忙跟上，受伤的胳膊甩来甩去，“你这人怎么回事，说两句就翻脸……”
张起灵忽然停下脚步。黑瞎子没注意，一头撞在他背上，疼得他哎哟一声。还没等他抱怨，就被对方伸手捞了过去，稳稳地揽在怀里。
“走不动就说。”张起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手臂却牢牢地环着他的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黑瞎子的脸瞬间就红了。他活了快四十年，被人称作“黑爷”也有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半抱半扶着走路，尤其对方还是张起灵。他挣扎着想推开，却被对方按得更紧。
“别动。”张起灵低头看他，睫毛上的霜花落在他脸上，凉丝丝的，“再动，就扛着你走。”
黑瞎子毫不怀疑他说得出做得到。这人看着清瘦，力气却大得惊人，当年在云顶天宫，背着昏迷的吴邪还能跟粽子搏斗。要是真把他扛起来，那面子可就丢大了。
“行，听你的。”黑瞎子认命地放松身体，任由张起灵扶着他往前走。雪落在两人发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白，远远看去，像两株并肩而立的雪松。
“你说，我们这趟出来，到底图什么？”黑瞎子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吴邪那小子有你护着，解雨臣在外面运筹帷幄，我好像……有点多余。”
张起灵的脚步顿了顿。“不多余。”他说，“你在这里，很好。”
黑瞎子的心猛地一跳。这大概是张起灵这辈子说过最直白的话了。没有拐弯抹角，没有欲言又止，就像他的刀一样，精准地刺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油嘴滑舌。”黑瞎子别开脸，假装看远处的雪峰，耳根却烫得惊人，“哑巴了几十年，现在倒学会哄人了。”
张起灵没反驳，只是扶着他的手又紧了些。
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起灵捡了些干柴，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打火机，很快就升起堆篝火。火光跳跃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忽明忽暗地交叠在一起。
“过来。”张起灵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黑瞎子挨着他坐下，伤口在温暖的火光里隐隐作痛。张起灵忽然解开自己的冲锋衣，把他的伤臂拉过去，小心地放进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黑瞎子吓了一跳，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按住了。
“取暖。”张起灵的声音很平静，“你的手太凉。”
他的怀里很暖，带着体温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过来，熨帖着伤口的疼痛。黑瞎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肋骨传来，沉稳而有力，像擂鼓一样敲在他的耳膜里。
篝火噼啪作响，雪落在火边，发出滋滋的融化声。黑瞎子忽然觉得很安心，就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港湾。他抬起没受伤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环住了张起灵的腰。
对方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别动。”黑瞎子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恳求，“就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张起灵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很大，能把黑瞎子的手完全包进去，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过来，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黑瞎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雪混着松脂的味道，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他这辈子，见过太多背叛和算计，习惯了用玩笑和墨镜伪装自己，却在这一刻，只想卸下所有防备，像个孩子一样，赖在这个沉默的男人怀里。
“张起灵，”他的声音闷闷的，“你说，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能。”张起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带你出去。”
黑瞎子笑了，笑得肩膀微微发颤。他知道张起灵从不说谎，他说能，就一定能。
不知过了多久，黑瞎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少年时的四合院，师父正拿着戒尺敲他的手心，骂他学不会收敛锋芒。他哭着求饶时，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他看不懂的温柔。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篝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他却一点也不冷，因为整个人都被张起灵裹在怀里，对方的冲锋衣把他包得严严实实，像只被呵护的猫。
“醒了？”张起灵低头看他，眼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
黑瞎子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从他怀里钻出来，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张起灵连忙扶住他，眼里闪过一丝紧张。
“没事吧？”
“没事没事。”黑瞎子摆摆手，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该走了吧？”
张起灵点点头，伸手替他拍掉身上的雪。阳光透过树枝洒下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金边。黑瞎子忽然觉得，这样的张起灵，好像没那么冷了。
“走吧。”张起灵伸出手。
黑瞎子看着他摊开的掌心，那里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有无数伤疤愈合后的浅痕，却异常安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没受伤的手放了上去。
张起灵的手指立刻收紧，牢牢地握住了他。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地连在一起，像两道终于交汇的河流。黑瞎子看着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忽然觉得，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有这只手牵着他，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阳光正好，雪也温柔。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就像有些陪伴，从来都藏在沉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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