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摸到第三块松动的砖时,终于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没回头,指尖在砖缝里捻了点土,笑着吹了声口哨:“哑巴张,你再不来,我可就把这儿的明器全打包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黑瞎子不用看也知道,张起灵正站在甬道拐角,黑金古刀的刀尖大概离地面三寸,那是他最放松的姿态——当然,在这种地方,“放松”也只是相对而言。
这墓邪门得很。入口藏在贺兰山深处的一处废弃烽火台底下,甬道里的壁画全是瞎子,有的用布蒙眼,有的眼球被挖空,眼眶里嵌着青绿色的琉璃珠,在狼眼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黑瞎子刚进来时还打趣说“这是祖师爷给我留的窝”,结果下一秒就踩中机关,头顶掉下来个满是倒刺的石球,若不是张起灵拽了他一把,他现在大概已经成了壁画的新素材。
“这儿的砖有问题。”黑瞎子敲了敲那块松动的砖,砖面发出空洞的回响,“里面是空的,但机关连着流沙,直接撬会触发连锁反应。”
张起灵走过来,手指搭上砖缝,指尖比黑瞎子的更凉,触到砖面时,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降了点温。黑瞎子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想起上次在蛇沼,这人也是这样,用两根手指就捏住了朝他飞过来的毒箭,箭尾的羽毛擦过他手腕,留下道浅红的印子,三天才消。
“左侧第三道缝。”张起灵突然开口,声音比甬道里的阴风还低。
黑瞎子挑眉,没问他怎么知道的。这人总有这种本事,像是天生就能和这些埋在地下几千年的石头对话。他从背包里摸出根细铁丝,按照张起灵说的位置探进去,果然触到个细小的机括。铁丝往里推了半寸,就听见砖后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成了。”黑瞎子笑着抽回手,刚要去搬砖,手腕却被攥住了。
张起灵的力道总是这样,看着不重,却挣不开。黑瞎子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还有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蹭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时,有点痒。他故意晃了晃手腕:“怎么,想分赃?我可告诉你,这里的琉璃珠看着不值钱,但——”
话没说完,就见张起灵另一只手按住那块砖,猛地往外一抽。砖块脱离墙体的瞬间,黑瞎子果然听见头顶传来“沙沙”声,是流沙涌动的声音。但预想中的机关触发声没响,砖后露出个一尺见方的暗格,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个巴掌大的青铜小鼎,鼎耳是两个瞎眼的人像,正对着他们。
“机关被卸了。”黑瞎子愣了愣,转头看张起灵,“你什么时候——”
张起灵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腕,指尖在暗格边缘划了一下,那里有个极细的金属丝,被人用巧劲挑断了。“刚才。”他言简意赅。
黑瞎子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张起灵拽他手腕,不光是为了拦他,还顺带用藏在指尖的小刀挑断了机关线。这人总是这样,做了什么都不说,像把藏在鞘里的刀,锋芒全收着,却在最关键的时候递过来,连带着刀鞘上的温度,一起烙在人身上。
他拿起那个青铜鼎,翻过来一看,鼎底刻着行甲骨文。“‘盲者守心,明者失魂’,”黑瞎子摸着下巴笑,“这墓主人还挺有哲理。”
张起灵没接话,目光落在他刚才被攥过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浅红的印子,像是戴了个细巧的镯子。黑瞎子注意到他的视线,故意把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更多皮肤:“怎么,看我这细皮嫩肉的,舍不得了?”
张起灵的睫毛颤了颤,移开了视线,转身往甬道深处走。黑瞎子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淡了点,又很快扬起来,几步跟上去,故意贴得很近,肩膀时不时蹭到对方的胳膊。
甬道尽头是间耳室,地上铺着腐朽的木板,踩上去“嘎吱”作响。墙角堆着些陶罐,大多已经碎了,只有一个还完好,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画着和壁画一样的瞎眼人像。黑瞎子刚要去揭红布,就被张起灵拉住了。
“有毒。”张起灵指了指红布边缘,那里有层极细的白色粉末,在光线下泛着银光。
“哦?什么毒?”黑瞎子饶有兴致地凑过去闻了闻,“闻着像夹竹桃,但比那玩意儿冲。”
张起灵没说话,从背包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给他一颗。黑瞎子接过来,没立刻吃,而是捏在指尖转了转:“你这药是祖传的?上次在斗里给我吃的也是这个,味道跟土坷垃似的。”
张起灵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像是在说“不吃就扔了”。黑瞎子笑了笑,仰头把药丸吞了,果然还是那股子涩味,从舌尖一直苦到嗓子眼里。他正想吐槽两句,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人对着他吹了口气。
“别动。”张起灵的声音就在耳边,比刚才更近了些。
黑瞎子僵住,感觉到张起灵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动作很轻,像是在掸掉什么东西。然后,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嗤”,像是布料被烧穿的声音。等张起灵收回手,他才敢回头,看见对方指尖捏着片焦黑的布屑,而他后颈的衣服上,有个指甲盖大的洞,边缘还冒着烟。
“刚才那陶罐里的不是毒粉,是引火的磷粉。”张起灵把布屑扔掉,“遇热就燃。”
黑瞎子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皮肤有点烫。他刚才笑的时候,体温升高,正好引着了飘过来的磷粉。要是张起灵慢一步,他现在大概已经成了个“火瞎子”。
“行啊你,”黑瞎子挑眉,故意往他跟前凑了凑,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这都能预判到,是不是偷偷给我算过命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狼眼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黑瞎子突然有点想伸手摸摸他的睫毛,看看是不是和看起来一样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他和张起灵,说到底就是萍水相逢的战友,在斗里能把后背交给对方,出了斗,大概也就是点头之交。有些心思,藏着就好,说出来,反而没意思了。
主墓室比想象中小,正中央放着具石棺,棺盖是整块的墨玉,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黑瞎子绕着石棺转了一圈,发现棺盖边缘有处凹陷,形状正好和刚才那个青铜鼎的底座吻合。
“看来这鼎是钥匙。”他把鼎往凹陷里一放,果然严丝合缝。
“等等。”张起灵突然开口。
黑瞎子停住动作,看向他。张起灵正盯着石棺侧面的一道裂缝,那里塞着半块玉佩,玉色温润,看着像是和田玉。他伸手把玉佩抠出来,递给黑瞎子。
玉佩上刻着个“灵”字,笔画遒劲,像是男人刻的。黑瞎子摸了摸玉佩的边缘,那里很光滑,显然被人常年摩挲过。“这墓主人叫‘灵’?”他笑了笑,“跟你名字里的字一样,缘分啊。”
张起灵没接话,只是看着他手里的玉佩。黑瞎子突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微妙,把玉佩塞回他手里:“给你了,算缘分钱。”
张起灵捏着玉佩,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可以开棺了。”
黑瞎子转动青铜鼎,鼎身带动棺盖,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墨玉棺盖缓缓移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堆金银珠宝,最上面放着个琉璃盏,盏里盛着半盏透明的液体,在光线下泛着七彩的光。
“这是……”黑瞎子刚想伸手去拿,就被张起灵按住了手背。
这次的力道比刚才重了点,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黑瞎子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传过来,烫得他心尖一颤。“怎么了?”他问,声音有点哑。
“里面有东西。”张起灵指了指琉璃盏里的液体,那里沉着个极小的东西,像是只虫子的尸体。
黑瞎子仔细一看,果然是只虫子,通体透明,只有指甲盖大。“这是‘盲虫’,”他认出了这东西,“传说能让人失明,但也能治眼疾。不过这玩意儿早就绝种了……”
话没说完,就见张起灵突然弯腰,凑近琉璃盏,用指尖沾了点液体,然后抬起手,伸向他的眼睛。
黑瞎子愣住了,忘了躲。张起灵的指尖很凉,沾着液体的地方带着点黏腻,轻轻点在他的眼皮上。他下意识地闭了眼,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落在他的睫毛上,很轻,带着点雪松香。
“治眼疾的。”张起灵的声音就在眼前,低得像耳语。
黑瞎子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他戴的这副墨镜,跟了他十几年,除了换镜片,从没摘下来过。张起灵是第一个,在他没允许的情况下,触碰他眼睛的人。
过了一会儿,张起灵收回手,黑瞎子才慢慢睁开眼。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好像清晰了点,连甬道尽头的壁画都看得更清楚了。
“谢了啊,哑巴张。”他笑了笑,想掩饰刚才的失态,“以后我要是重见光明了,请你喝酒。”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个布袋子,开始往里面装金银珠宝。黑瞎子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他们俩,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虽然现在会说话了),竟然在一个全是瞎子壁画的墓里,像模像样地分赃。
“这些玩意儿够我们快活好几年了。”黑瞎子也开始装,“出去后我请你去新月饭店,点一桌子菜,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奢侈。”
张起灵把琉璃盏放进袋子里,递给黑瞎子:“你的。”
“给我?”黑瞎子挑眉,“你不用?”
张起灵摇摇头,指了指他的眼睛。
黑瞎子笑了,接过袋子:“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出墓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烽火台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金箔。黑瞎子摘下墨镜,眯着眼适应了会儿光线,竟然真的能看清远处的山峰,连山上的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管用啊。”他有点惊讶,又有点感慨。
张起灵站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日出。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凌厉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了。
“走了。”张起灵转身往山下走。
黑瞎子戴上墨镜,快步跟上去,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喂,哑巴张,下次有好斗,还叫我啊。”
张起灵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算是答应了。
黑瞎子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跟了上去。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那里还带着张起灵的温度。
也许,有些心思,不一定非要挑明。像这样,在斗里能背靠背,出了斗能一起看日出,偶尔有那么一两下超出界限的触碰,就挺好。
毕竟,有些默契,是藏在骨头里的,不用说话,也能懂。
黑瞎子是被冻醒的。
不是墓里那种沁入骨髓的阴寒,是带着点凉意的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贴着他裸露的脊背滑过去。他咂了下嘴,往热源里缩了缩,鼻尖蹭到一片温热的皮肤,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是张起灵身上的味道。
身后的人动了动,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他彻底圈在怀里。黑瞎子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起伏,还有那只搭在他腰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侧腰的一道旧疤。那是上次在秦岭,被哲罗鲑的牙齿划到的,当时流了不少血,还是张起灵用布条给他缠的伤口,手法糙得很,却奇异地止了血。
他闭着眼笑了笑,伸手覆上那只手。张起灵的手比他的大,骨节分明,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手背,有点痒。昨晚这双手可不是这样的,指尖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从他的手腕滑到后颈,再往下……黑瞎子喉结动了动,不敢再想。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像墓里被触发的连环机关,停不下来了。
他们是昨天傍晚下的山,找了家山脚下的民宿。老板娘看他们俩浑身是泥,眼神有点怪,黑瞎子还笑着跟人解释说“爬山摔着了”,张起灵站在他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老板娘转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替他掸掉了头发上的草屑。
进了房间,黑瞎子刚想找件干净衣服换,就被张起灵按在了门板上。
没有多余的话,对方的吻直接而滚烫,带着墓里残留的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松香。黑瞎子愣了半秒,随即就笑了,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舌尖撬开对方的牙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加深了这个吻。
他早就该知道的。从贺兰山那个盲冢里,这人指尖沾着盲虫液点在他眼皮上开始;从无数次在斗里背靠背,他能准确接住对方递来的刀开始;从张起灵看着他手腕上的红痕,眼神暗了暗开始——有些东西,早就超出了“战友”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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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见他没戴墨镜的样子,看得见他眼底的狡黠和那点藏不住的情绪,看得见他所有没说出口的心思。
黑瞎子的心突然就软了。他反手抓住张起灵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带着人重新躺下来,侧身对着他。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在张起灵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哑巴张,”黑瞎子的声音有点低,“你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昨晚这里被吻得有点肿,现在还带着点麻意。黑瞎子没躲,任由他碰着,甚至微微张开嘴,用牙齿轻咬了下对方的指尖。
张起灵的呼吸顿了顿,眼神暗了下来。
下一秒,黑瞎子就被再次按倒。这次张起灵的动作慢了很多,吻落在他的额角、鼻尖、下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黑瞎子能感觉到对方的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件稀有的珍宝,和刚才的狠劲判若两人。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鼻酸。这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这个在斗里杀伐果断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笨拙的时候。
“张起灵。”黑瞎子突然开口,叫了他的全名。
张起灵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别那么小心,”黑瞎子笑了笑,伸手摸到他的后颈,指尖插入他浓密的黑发里,“我没那么易碎。”
张起灵的眼神闪了闪,低头吻住了他。
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克制,只有汹涌的情绪,像墓里突然涨起的暗河,将两人彻底淹没。
……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黑瞎子眨了眨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像只歪歪扭扭的小狗。他动了动腿,感觉腰有点酸,不由得啧了一声——张起灵看着瘦,力气倒是真不小。
身后的人似乎察觉到他醒了,手臂又收紧了些,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呼吸均匀。黑瞎子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熨帖得让人不想动弹。他闭上眼睛,鼻尖蹭着对方的锁骨,那里有颗小小的朱砂痣,昨晚被他啃得有点红。
“喂,哑巴张,”他懒洋洋地开口,“醒了没?”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发。
“饿了。”黑瞎子又说,“去给我弄点吃的。”
张起灵还是没说话,但圈着他的手臂松了松。黑瞎子趁机转过身,面对面看着他。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正好落在张起灵的眼睛上,他的瞳孔是纯黑的,像最深的夜,却又比夜多了点温度。
“看什么?”黑瞎子挑眉,故意往他跟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鼻尖。
张起灵的视线落在他的嘴唇上,顿了顿,低声说:“好看。”
黑瞎子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张起灵,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情话了?”他调侃道,“是不是偷偷练过?”
张起灵没回答,只是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
这个吻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黑瞎子的笑声渐渐停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觉得,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在斗里出生入死的日子,那些藏在心底的话,都在这个清晨有了归宿。
他抬手,指尖划过张起灵的眉眼,动作温柔得不像他自己。“张起灵,”他轻声说,“以后有斗,还一起去。”
张起灵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在被褥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黑瞎子闭上眼,靠在张起灵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真好。他想。
不用再藏着掖着,不用再故作轻松,不用再在斗里用玩笑掩饰关心。从今往后,他们可以一起下斗,一起分赃,一起在民宿的小床上醒来,一起看无数个这样的清晨。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关系。
他们有的是时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