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裹着暮色的沉郁,慢悠悠地消散在教学楼的走廊尽头。菲洛攥着书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了很久。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里面是件旧白短袖,领口松垮得能看见一点锁骨,袖口卷到小臂,边缘起了圈毛边;外面套着件黑色长袖外套,料子偏厚,是适合秋天穿的款式,此刻穿在身上显得有些闷热,衣摆磨得发亮,袖口还沾着点洗不掉的浅灰污渍;下身是同款式的黑色校服裤,裤脚太长,被她随意卷了两圈,露出脚踝,裤子膝盖处有块不明显的补丁,显然穿了很久。轮椅的金属轮轴碾过地面,蹭出细碎又滞涩的声响,像她此刻连抬手都觉得费劲的力气——每动一下,空荡荡的胃里就传来一阵抽痛,连带着四肢都发虚,连外套布料蹭过手臂,都觉得那点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不想回去。那栋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永远拉着褪色的深灰厚窗帘,像把阳光都锁在了外面。玄关的感应灯坏了快一个月,推开门就是呛人的灰尘味和化不开的暗,连空气都像是凝固的,冷得没有一点人气。自从搬进去,她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饿到胃里发疼时,甚至会冒出“饿死算了”的念头——反正也没人会在意,没人会发现她蜷在冰冷的沙发上,连摸黑找灯绳的力气都没有。妈妈以前总说她“犟得像块石头,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现在看来,倒真是句没说错的话。
晚风卷着夏末的燥热扑过来,带着路边烧烤摊的油烟味,可菲洛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指尖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连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腹都沁出了冷汗,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连指甲盖都没了血色。轮椅的右侧扶手上,搭着一条黑色的薄毯子,边缘有几处细小的破洞,是她平时盖在腿上的——哪怕夏天,她也总觉得腿凉,这条旧毯子就一直跟着她。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疼得她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黑色外套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浅痕。她咬着牙,慢吞吞转动轮椅,朝着街角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24小时便利店挪去——只有那里的灯,能让她暂时不那么怕黑。
便利店的白炽灯晃得她眼睛发花,刚推开门,冷气裹着关东煮的香气涌来,她却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柜台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呼吸。指尖划过货架上的包装食品,最后落在最角落的金枪鱼三明治上——包装上的生产日期还是昨天的,咬开应该不会太硬,也不用费力气嚼。
她把轮椅停在靠窗的位置,随手把腿上的黑色旧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膝盖。窗外的夜色已经浓得像墨,路灯的光晕里飞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偶尔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倒让这安静多了点活气。三明治的香气飘进鼻腔,带着金枪鱼的咸鲜,可她没半分胃口,只小口咬了一点。干硬的面包渣划得喉咙发疼,她皱着眉咽下去,胃里又传来一阵反酸,逼得她赶紧喝了口便利店免费的凉白开,才压下那股恶心。
邻桌的阿姨偷偷打量着她,手里的关东煮都忘了吃。女孩坐着旧轮椅,扶手上搭着破了边的黑毯子,另一个扶手上挂着个帆布包,边角磨得起了毛,露出里面的棉线。她穿的校服又旧又不合时宜,厚外套裹在身上,显得人更单薄了。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没晒过太阳的瓷娃娃,眼下是淡淡的青黑,像蒙了一层薄灰,连嘴唇都泛着浅紫的白,只有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两片安静的蝶翼。明明是个模样周正的姑娘,却虚弱得像株缺水的含羞草,连握着三明治的手都在轻轻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得人心里发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熬到半夜?
外面明明热得让人想脱外套,菲洛的手指却凉得发僵,她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陌生——这就是现在的自己吗?苍白,虚弱,连好好吃饭都做不到。这是快死了吗?她昏昏沉沉地想着,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几乎要耷拉下来,连窗外的虫鸣都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玻璃门“叮铃”一声被推开,热浪裹着少年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涌进来。菲洛下意识抬眼,撞进道林带着痞气的目光里。他穿件松垮的白色短袖,领口卷了两圈,露出一点锁骨,牛仔裤膝盖破了个大洞,露出一点结痂的伤口,手里拎着两袋薯片和一瓶冰可乐,瓶身还挂着水珠。看见她时,他挑了挑眉,脚步都没停,径直走过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拉开椅子就坐,动作里满是少年人的随意,还故意把可乐罐往桌上“顿”了一下,发出轻响。
道林没说话,拆开鸡肉卷三两口就吃了大半,油星沾在嘴角也不在意,用手背随便擦了擦。咀嚼的间隙,他的目光总往菲洛这边飘,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手里的三明治几乎没动,面包边缘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偶尔小口咬一点,像只没力气的小猫,连吞咽都显得费劲,喉结动一下都要停顿片刻,仿佛那口食物有千斤重;腿上盖着的黑毯子滑了点,她还会下意识伸手拉一拉,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
“怎么不回家?三更半夜在这儿啃冷三明治?”他咽下最后一口,随手把包装纸揉成一团,精准扔进远处的垃圾桶,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故意拖长语调,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顽劣,像在逗弄小动物。
菲洛抬眼,睫毛轻轻颤了颤。她的眼睛本就好看,瞳仁是浅棕色的,像盛着碎星星,可此刻没半点光彩,空茫茫的,只有看向道林时,多了丝疑惑,还有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或许不是慌乱,只是他身上的气息,让她莫名觉得熟悉,像很久前某个午后,晒过太阳的被子里,那种暖融融的味道。
“你不也一样,三更半夜来这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忍过胃痛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盯着手里的三明治,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装纸的边角,腿上的黑毯子又滑了点,她却没力气再拉了。
道林嗤笑一声,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故意弄出动静:“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妈加班没人做饭,才来凑活。你……”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尾音里的试探太明显,像根轻轻戳过来的小刺。菲洛怎么会不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总是一个人,放学时没人来接,课间时坐在座位上不说话,连穿的校服都旧得洗了发白,轮椅上的毯子也破了边。她没否认,只是把三明治往嘴边凑了凑,却没咬下去——胃里的绞痛又上来了,疼得她指尖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怕一动就牵扯到疼处。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像潮水般裹住菲洛,她的头一点一点的,眼前的道林都开始模糊,连他玩手机的光亮都成了一片晃眼的白。她勉强抬眼,看向对面低头盯着屏幕的道林,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走了,再见。”说完,不等道林回应,就慢慢转动轮椅,朝着门口挪去,腿上的黑毯子被风吹得晃了晃,她伸手按住,才没掉在地上。轮椅经过货架时,侧袋里的钥匙扣轻轻晃了晃——那是个掌心大小的小太阳造型,橘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银色金属,右下角还磨缺了个小角,边缘被常年摩挲得发亮,一点不硌手。上面串着两把钥匙:一把是黄铜色的家门钥匙,齿纹都磨浅了,钥匙环上还沾着点老房子锁孔里的铁锈;另一把是精致的银色小钥匙,比普通钥匙短一截,顶端刻着个小小的爱心,样式特别,不像开家门的,倒像是开首饰盒的,据说是妈妈以前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丢。
道林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悄悄把手伸进裤兜——刚才菲洛低头蹙眉、忍着胃痛时,他趁她没注意,指尖勾过轮椅侧袋,轻轻把那串钥匙扣摸了过来。金属的凉意贴着掌心,小太阳磨缺的角硌着指尖,有点痒,却让他觉得有趣。熟他的人都知道,道林就是个黑芝麻汤圆,表面吊儿郎当,一肚子坏心思,最爱用这种小把戏逗人,尤其见不得人露出委屈又强撑的模样。他捏着钥匙扣转了转,听着两把钥匙碰撞的轻响,嘴角勾起得逞的笑,连眼神都亮了点。
第二天一早,菲洛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走进教室。她还是穿着那套旧校服,厚外套依旧裹在身上,轮椅扶手上搭着黑毯子,脸色比昨天更差,嘴唇泛着青白色,连转动轮椅的动作都带着虚浮的摇晃——昨晚找那串钥匙扣找了整整一夜。老房子的锁本就老旧,没钥匙根本进不去,她在便利店门口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连草丛都扒拉过,指尖被草叶划了道小口子,渗着血珠也没在意。最后只能在长椅上蜷了半宿,把腿上的黑毯子裹得紧了点,天快亮时才靠着轮椅眯了会儿,冷风灌进衣领,冻得她浑身发僵,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此刻困得头重脚轻,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到了座位旁,怕迟到被老师说。
刚放下书包,一只手就伸到她面前,掌心摊开,正是她找了一晚上的小太阳钥匙扣。橘色的漆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磨缺的角落清晰可见,两把钥匙安静地垂着,轻轻晃了晃,还能闻到点他身上的薄荷味。
菲洛猛地抬头,看见道林斜靠在桌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举着钥匙扣,嘴角噙着戏谑的笑,眼神里满是顽劣的得意:“昨天在便利店捡的,眼熟不?”他故意把钥匙扣晃了晃,听着钥匙碰撞的声响,看着菲洛瞬间绷紧的脸——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底满是麻木,是像提线木偶一样的麻木,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直勾勾的盯着手上的那个钥匙扣的样子,觉得这反应实在算不上有趣。
菲洛的手指只是轻轻蜷了蜷,没有用力,指节却依旧泛着青白——她连攥紧拳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心里没有委屈,也没有火气,只有一片麻木的空茫,像被抽走了所有情绪。妈妈说过的“优雅”“不失态”,此刻在脑子里模糊得像团雾,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道林,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轻得像飘在风里:“还我。”呼吸又浅又不稳,胸口的闷意一阵紧过一阵,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耗掉了几分力气。
道林却故意把钥匙扣举高,弯腰凑近她,语气里的调笑像根轻刺:“喂,小洛,求人的时候得有求人的样子吧?比如……‘道林同学,能不能把钥匙扣还我呀’?”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拂过菲洛的耳尖,可她没什么反应,耳朵还是凉的,脸颊也依旧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没有半分泛红——她连被“气”的情绪都生不出来,只觉得这对话像在绕圈子,浪费她仅存的力气。
他本来还想再逗逗她,看她会不会有半点反应,可低头时,却撞进菲洛的眼神里:那双眼空得厉害,没有急切,没有委屈,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化不开的疲惫和麻木,像蒙了层灰的玻璃。她的脸白得像张薄纸,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鼻翼轻轻翕动着,呼吸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整个人虚弱得像被风一吹就会散的蒲公英,连坐着轮椅的时候都靠的是最后一点撑劲,哪还有力气“强撑不示弱”?到了嘴边的玩笑话突然卡住,道林心里莫名一沉,指尖松了松,默默把钥匙扣放在她的桌角,刚才的得意劲儿瞬间散了大半。
菲洛没说话,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太阳磨缺的角——还是熟悉的触感,让她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地。她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扣挂回轮椅扶手上,调整了好几个角度,怕它再掉了,又顺手把腿上的黑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膝盖。做完这一切,她趴在桌上,头轻轻歪向道林的方向,很快就睡着了。阳光恰好从窗外斜照进来,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细碎的光斑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让她的皮肤透出一点淡淡的粉,像蒙了层柔光;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每根都清晰可见,偶尔轻轻颤一下,像蝴蝶停在眼睑上,连她皱着的眉,都显得温顺了些,没了平日里的倔强。
路过的同学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甚至有人停下看了几秒。其实菲洛平时就很美,是那种冷得像冰、又脆得像瓷的病态美——眉骨生得清秀,却总垂着眼,像没力气撑起那点精致;浅棕色的瞳仁颜色很淡,像掺了雾的温水,没半点热气,偏偏眼尾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清冷的钝感;嘴唇是近乎透明的白,连唇线都淡得快看不见,指尖泛着青白,指甲盖也透着浅灰,整个人像被冻住的雪雕,又像蒙了层薄霜的瓷娃娃,冷得让人不敢靠近,却又脆弱得让人挪不开眼。可此刻被阳光照着,那层裹着她的寒气散了大半,细碎的光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竟透出一点极淡的粉,冷意里掺了点暖,两种美揉在一起,像幅安静又易碎的水彩画,让人舍不得出声打扰。
道林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歪着头,目光落在她被阳光照亮的脸上——看她的睫毛颤了颤,看光斑在她脸颊上慢慢移动,又慢慢移到轮椅扶手上的小太阳钥匙扣和搭着的黑毯子上。那钥匙扣在阳光下亮了点,橘色的漆虽然掉了,却显得格外暖;旧毯子搭在腿上,也添了几分温顺。平日里的顽劣褪去了些,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连自己都不懂的复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连呼吸都放轻了,怕吵到她。
后来班里的同学陆续进来,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先到的人用眼神制止了,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大家看着教室里的画面:女孩趴在桌上补觉,阳光落在她脸上,美得像幅画;男孩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身上,连平日里的吊儿郎当都收了起来,嘴角还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整个空间里只有淡淡的呼吸声,暖融融的,竟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像谁都不该闯入的小世界。
不知是谁悄悄拿出手机,按下了快门,却没敢传到群里——谁都看得出来,道林对这个女生不一样,这份不一样里带着小心翼翼,没人敢轻易打破这份安静。
而道林自己,在上课铃响前,才一脸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手机揣进兜里,仿佛刚才那个安静凝视的人不是他。课间照样和男生们打闹,抢别人的零食,午休时还在偷偷看漫画,笑得没心没肺。可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关上门,翻出了那张偷偷保存的照片——照片里,菲洛皱着眉趴在桌上,阳光洒在她脸上,睫毛泛着光,轮椅扶手上挂着小太阳钥匙扣,腿上盖着黑毯子。他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把这张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还特意调了不显眼的亮度,怕被妈妈看见。
后来每次解锁屏幕,看见那个被阳光照亮的女孩,他都会忍不住勾起嘴角,指尖轻轻点了点屏幕上的小太阳钥匙扣和黑毯子,心里想着:下次再逗她,可得轻点才行,不能再让她熬夜找东西了。这个小秘密,他打算一直藏着,像藏着颗甜滋滋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