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碾过碎石路,车斗里的药品箱随着颠簸发出闷响。沈亦臻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火光,喉间发紧——王探长为了掩护他们突围,带着剩下的人往相反方向引开了日军,此刻怕是已陷入重围。
“往南走。”苏曼殊突然开口,指尖在地图上点了个红圈,“那里有座废弃的蚕丝厂,我父亲生前建的,有直通太湖的水道。”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沈亦臻才发现她右臂中了枪,血正顺着袖口往车座上渗。
“先处理伤口。”他从急救箱里翻出纱布,刚要动手,苏曼殊却按住他的手:“到了再说。”她从怀里摸出半块玉兰形状的玉佩,“蚕丝厂的仓库有三道锁,这是其中一道的钥匙。另外两道,得找守厂的老顾要。”
车过青浦地界时,天渐渐亮了。蚕丝厂的红砖烟囱在晨雾里像根烧尽的烛芯,厂门锈得推不开,沈亦臻用枪托砸了三下,门后传来沙哑的回应:“谁?”
“送蚕种的。”苏曼殊应道。
门“吱呀”开了道缝,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探出头,看见苏曼殊手中的玉佩,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大小姐?”
老顾把他们领进仓库,角落里堆着发黄的蚕匾,蛛网在横梁上结得密如罗网。他掀开墙角的石板,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这水道能通到太湖芦苇荡,当年日本人炸厂时,我们就是从这儿逃的。”
沈亦臻正查看水道深浅,突然听见仓库外传来铃铛声——是老顾挂在篱笆上的警报铃。三人迅速躲进暗洞,只听日军的皮靴声踏过院子,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巨响。
“搜仔细点!有人看见卡车往这边来了!”
暗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苏曼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沈亦臻才发现她的脸色白得像纸。他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她裹进怀里,用体温焐着她发冷的身子:“忍一忍。”
日军走后,老顾才发现仓库被翻得一片狼藉,他蹲在地上捡起破碎的蚕匾,忽然哭出声:“这些都是好茧子啊……”
苏曼殊扶他起来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揉捻蚕丝留下的印记。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蚕丝看着柔弱,却能承受千斤拉力。
当晚,沈亦臻在水道口发现了异常——芦苇丛里藏着艘渔船,船头插着支玉兰。他吹了声口哨,船尾钻出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本该在闸北医院养伤的李嬷嬷。
“王探长让我来的。”李嬷嬷抹着眼泪,“他……他没能冲出来,临终前让我把这个给您。”她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枚铜哨,与王探长之前给的那枚能拼出整朵玉兰。
沈亦臻将两半哨子合在一起,铜面冰凉。李嬷嬷又从舱底拖出个木箱:“这是从天主堂抢回来的伤兵名册,王探长说,得让这些名字活下去。”
月光透过水道照进来,落在名册泛黄的纸页上。苏曼殊忽然轻声念出一个名字:“陈阿桂,三排机枪手,家住苏州河沿岸。”她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认识他,上次送药品时,他还教孤儿们叠纸船。”
沈亦臻望着她手臂上渗血的纱布,突然明白——沪上的灯从未真的灭过。那些藏在暗渠里的药品,写在禁书里的名字,还有此刻在水道里轻轻摇晃的纸船,都是灰烬里冒出的新芽。
老顾不知何时煮好了姜汤,碗沿冒着热气。沈亦臻接过碗时,看见他手背上有个月牙形的疤——和王探长虎口的疤一模一样。
“当年运输队的事,老顾也在。”李嬷嬷轻声说。
老顾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大小姐父亲说过,蚕丝能织布,也能做绷带。只要还有一根丝连着,这网就破不了。”
远处的太湖传来渔船的号子,沈亦臻将合二为一的铜哨揣进怀里。他知道,明天天一亮,他们又要开始新的运输——或许是药品,或许是名册,或许只是一船能让孩子们活下去的蚕种。
但只要这水道还在流,芦苇还在长,沪上的光,就总会找到缝隙,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