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凌晨三点终于收敛了锋芒。梧桐树叶被晚风卷过湿漉漉的街道,将影子拖得老长,像谁遗落在地面的破碎记忆。林夏推开那扇嵌着铜制门环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在回应远处酒吧打烊的铃铛声。
“叮——”门楣上的风铃随之摇曳,细碎的银铃声里,陈列架上的琉璃光片忽然泛起微光。这里是“记忆租赁馆”,一家只在午夜十二点至清晨六点营业的店,藏在老城区爬满爬山虎的骑楼里,门牌号被藤蔓遮掩,若非刻意寻找,就算路过一百次也只会以为是间废弃的古董铺。
林夏将黑色风衣的领口系紧,指尖掠过陈列架第一排的光片。最左端那枚泛着暖黄色光晕的,是上周一位老太太寄存的记忆——1987年的夏夜,她在弄堂口摇着蒲扇,看丈夫给孩子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光片触手温热,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气,林夏甚至能透过指尖感受到记忆里的晚风。她是这家店的馆主,也是唯一的记忆管理员,负责筛选、修复这些被寄存或租赁的记忆碎片。
“每段记忆都有自己的温度。”这是师父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年前师父突然失踪,只留下这间店和一叠写满规则的牛皮笔记本。林夏至今记得笔记本第一页的字迹:“勿问来源,勿探因果,租者自担其果。”
她走到柜台后坐下,台灯的暖光在胡桃木桌面上投下菱形光斑。桌面上摊着今天的租赁记录:凌晨一点,有人租走了“暴雨天在便利店分享雨伞的陌生人”;两点十五分,“第一次在舞台上弹吉他的少年”被取走。这些记忆大多温暖细碎,像城市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星光,却能在某个深夜成为别人的慰藉。
陈列架最上层的光片总是蒙着一层薄雾,那是尚未修复的“破损记忆”。林夏拿起其中一枚边缘泛着灰黑色的光片,指尖刚触碰到表面,一阵刺骨的寒意便顺着指尖蔓延——这是昨天一位男人寄存的记忆,说是“想彻底忘记的背叛”。记忆里是摇晃的车厢,女人的哭声混着雨水砸在车窗上的声音,还有一句模糊的低语:“十年了,你该还了……”
光片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灰黑色的边缘像墨水般晕开。林夏连忙将它放回锦盒,心口泛起一阵熟悉的闷痛。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破损记忆的副作用似乎在加剧。师父的笔记本里只提过“记忆残留”,却没说过修复者也会被反噬。
“叮铃——”风铃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急促感。
林夏抬头,看见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他很高,肩线笔挺,却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背负着什么重物。男人的脸藏在风衣阴影里,只能看见苍白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周身萦绕着一股潮湿的寒气,像是刚从雨里走来。
“营业时间快结束了。”林夏按亮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三点四十分,“明天请早。”
男人却径直走到柜台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要租一段记忆。”
林夏打量着他。来这里的客人大多眼神涣散或带着执念,而这个男人的眼睛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有在提到“记忆”二字时,才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烫金封面的登记簿:“姓名,租用用途。”
“顾衍。”男人报上名字,指尖在柜台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我要租……十年前,城南旧钢厂的记忆。”
林夏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城南旧钢厂?那个十年前因一场离奇火灾废弃的地方,后来成了都市传说里的“鬼厂”,据说深夜能听到钢材坍塌的声音。她在记忆库里搜索了片刻,摇头道:“没有这段记忆。”
“不可能。”顾衍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的敲击声变得急促,“有人在这里寄存过!火灾那天的记忆,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寄存的!”
林夏皱眉。记忆馆的规则之一是“寄存自愿,不可强求”,她不可能透露寄存者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她确定记忆库里没有任何关于旧钢厂火灾的记录——那场火灾在当年轰动全城,若真有亲历者寄存记忆,不可能毫无痕迹。
“先生,如果你记错了……”
“我没记错!”顾衍突然探身,阴影笼罩在林夏脸上,他的瞳孔里布满红血丝,“她一定寄存了!那天她从火场跑出来,手里攥着一枚琉璃光片,就和你架上这些一样!”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琉璃光片是记忆馆的专属载体,十年前只有师父和她知道制作方法。难道火灾那天,师父去过现场?
就在这时,顾衍突然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身体剧烈摇晃,风衣口袋里掉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边缘发黑的琉璃光片,和林夏刚才修复的破损记忆一模一样。
光片落地的瞬间,林夏的脑海里突然炸开一阵轰鸣。
无数碎片化的画面涌进来:燃烧的厂房、断裂的钢架、女人的尖叫声……还有一双在浓烟中望着她的眼睛,温柔又绝望。心口的闷痛骤然加剧,林夏捂住胸口蹲下身,视线开始模糊。她看见顾衍捡起光片,脸色苍白如纸,而他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与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合的疤痕。
“你到底是谁?”林夏咬着牙抬头,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顾衍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枚光片紧紧攥在手心,转身踉跄着冲出店门。风铃在他身后疯狂摇晃,陈列架上的光片集体震颤起来,暖黄色的光晕变得忽明忽暗,像濒死的呼吸。
林夏扶着柜台站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她走到门口,看着顾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雨水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将他的脚印迅速冲刷干净。
回到柜台前,林夏发现顾衍刚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小片暗红色的水渍。她用指尖蘸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不是雨水的味道,而是淡淡的铁锈味,和记忆里那场火灾的味道一模一样。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六点,最后一丝夜色被晨光驱散。林夏关掉台灯,将那枚灰黑色的破损记忆锁进保险柜。她翻开师父的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顾衍”“旧钢厂火灾”“红色连衣裙”几个字。笔尖划过纸面时,她忽然注意到笔记本夹层里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
抽出来一看,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师父,站在旧钢厂门口,身边站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笑靥如花。而女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和林夏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银质手链。
心口的闷痛再次袭来,这次伴随着清晰的记忆碎片——她小时候坐在师父的膝头,听她讲“记忆会骗人,但疤痕不会”;她十五岁那年高烧不退,师父守在床边,反复念着一个名字:“晚晴,别怕……”
晚晴?是照片上的女人吗?她和那场火灾有什么关系?顾衍要找的记忆,又和她有什么关联?
林夏将照片放回夹层,目光落在陈列架最上层的空白区域。那里原本应该存放着最珍贵的记忆,现在却空空如也,像她脑海里那些始终无法填补的空白。
雨还在下,敲打着骑楼的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林夏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第一次对师父的失踪、对记忆馆的秘密,产生了强烈的探寻欲。她知道,顾衍还会再来,而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已经随着这场雨,悄悄拉开了序幕。
保险柜里的破损记忆突然发出一声轻响,灰黑色的边缘又扩大了一圈。林夏握紧脖子上的银手链,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有种预感,这段被篡改的记忆,和她自己的过去,早已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