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五年九月初九，正值重阳佳节，亦为皇后富察嬿婉千秋寿辰。是日乾清宫鸣钟击鼓，乾隆帝忽颁退位诏书，诏令皇十子永琰即皇帝位。前朝后宫虽知圣躬违和，然骤闻此讯，举朝愕然。

弘历于太和殿上谓群臣曰："朕御极三十五年，夙夜勤政，不敢懈怠。然近年精力衰颓，于军国要务时有贻误。

大清江山，岂可托付此等倦勤之主？"言罢解玺授太子，满朝朱紫皆伏地泣谏，然圣意已决。

然而，就在退位诏书颁布的当夜，弘历竟突发重病，高烧不退，太医连夜入宫诊治。朝野震动，朝政一时陷入停滞。几位大学士忧心忡忡，连夜入宫求见新君永琰。

"皇上病重，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以社稷为重，即刻登基！"刘墉跪地恳请，言辞恳切。永琰面露犹豫："皇阿玛病中，我岂能此时继位？"

阿桂再拜："殿下若不即位，朝政无人决断，恐生变故。请殿下暂摄大位，待太上皇病愈，再行定夺。"

永琪、六阿哥永琮、八阿哥永琼。三人皆着朝服，额头紧贴金砖。

"十弟，"永琪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今日你还是我们的弟弟。长兄如父，此刻我们不得不以兄长身份劝谏。"

永琮接道："皇阿玛既已下诏，便是将江山托付于你。如今龙体抱恙，你若迟疑，岂非辜负圣心？"

永琼重重叩首："为了大清江山，为了列祖列宗，请新皇即刻登基！"

永琰慌忙上前搀扶："五哥、七哥、九哥，你们这是做甚...？"

可三人纹丝不动。永琪抬首，眼中含泪："请新皇登基！"

永琰望着兄长们坚定的神情，几位重臣的期盼，喉头滚动。他忽然撩袍跪下，与三位兄长相对而拜："...弟弟...遵命便是。"

十月二十，太和殿钟鼓齐鸣。永琰在三位兄长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当他转身落座时，永琪三人率先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弘历病体未愈，永琰仍按礼制于太和殿匆匆举行登基大典。因太上皇病重，仪式一切从简，永琰受玺即位，改元嘉庆。

而此时的永寿宫内，弘历昏沉卧榻，对殿外的钟鼓礼乐恍若未闻。一场仓促的权力交接，在这一年的深秋，悄然完成。

永琰继位后，尚未从登基大典的繁复仪节中缓过神来，便被堆积如山的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批阅奏章，常常忙到深夜仍不得歇息。可即便如此，他仍雷打不动地每日前往永寿宫请安问好。

嬿婉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这日永琰又来请安，她轻轻抚过儿子眼下的青黑，终于下定决心："永琰，额娘打算带你皇阿玛去畅春园静养。"

永琰闻言眉头紧锁："可是皇后哪里做的不好，让您委屈了？还是儿子哪里做的不好？"

"胡说，"嬿婉轻轻打断，眼中带着慈爱却坚定的光，"皇后做的好着呢！你已是一国之君，该独当一面了。更何况..."她顿了顿，望向内室昏睡的弘历，"你皇阿玛如今昏沉不醒，额娘只想陪着你皇阿玛，过几天清静日子…"

见永琰仍面露难色，嬿婉温声劝道："再说，你也不是一个人。"她轻轻握住永琰的手，"你还有三个哥哥，还有众多大臣辅佐。"

永琰望着母亲坚定的眼神，终于缓缓点头："儿子明白了。只是..."他声音微哽，"儿子不想离开你们…"

嬿婉伸手为儿子整了整衣冠："圣人云，不耻下问。有不懂的，不确定的，多问多听多琢磨…你皇阿玛二十五岁继位，额娘相信你也能做的很好，对吗？"

永琰轻轻点头，声音却坚定："额娘，儿子定不负皇阿玛，也不会给额娘丢脸的..."

嬿婉欣慰地点头："去吧，额娘相信你…"

第二日清晨，嬿婉将弘历的嫔妃悉数召至永寿宫。殿内珠翠罗绮，二十余位妃嫔依序而坐。从鬓发微霜的陈婉茵到稚气未脱的汪答应，众人神色各异，却都带着几分忐忑。

"今日唤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告。"嬿婉端坐主位，声音清冷，"新皇继位，我们这些太上皇的老人，按例不能再居原殿了。"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响起窸窣的议论声。众人虽早有预料，真到此刻仍不免心绪翻涌。嬿婉眸光一凛，指尖轻叩案几："都说完了？"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嬿婉神色稍霁，缓声道："本宫已决意带太上皇往畅春园静养。你们有何打算？只要不过分，本宫都可应允。"

她的目光落在白蕊姬身上："蕊姬，你是随我们去畅春园，还是去永琼府上？"

白蕊姬绞着帕子，昨夜永琼特意来寻她，恳请她过府同住。她既舍不得嬿婉与陆沐萍，又不忍拒绝永琼。踌躇半晌，她小声道："娘娘，...可否两头都住？"

嬿婉先是一怔，继而失笑："你倒是贪心..."见白蕊姬委屈地扁着嘴，又莞尔道："行啦，依你。"

白蕊姬顿时笑逐颜开。一旁的陆沐萍上前挽住嬿婉的手臂又冲着白蕊姬眨眼："臣妾自然是要跟着娘娘的。"

嬿婉的目光缓缓落在陈婉茵身上，见她低眉顺目地坐着，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便温声道："婉妃，你呢？"

陈婉茵闻言立即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前，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忐忑："娘娘，臣妾...可否随您一同到畅春园居住？"

她说完，微微抬眼，眸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嬿婉看着她，心中了然——陈婉茵对弘历的情意，她怎会不知？这些年，陈婉茵不争不抢，始终默默守候，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如今弘历病重，她自然想陪在他身边。

嬿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自然可以。畅春园清静，你去了，也能帮着照看太上皇。"

陈婉茵眼中瞬间泛起水光，连忙福身行礼："谢娘娘恩典。"

嬿婉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人："还有谁想去畅春园的？"

殿内一时静默，角落里的苏小小攥紧了手中的锦帕，指节都泛了白。她咬了咬唇，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来。

"娘娘，奴才..."

话未说完，嬿婉便抬手打断："你的事，等会再说，先坐下。"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

苏小小僵在原地，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福身，又坐了回去。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几个年轻的嫔妃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好了，"嬿婉环视众人，"其他人可还有要说的？"

最终所有人表示愿意同去。嬿婉点头，这些人还算聪明，知道在这对她们没什么好处。去了畅春园就相当于给了她们最大的自由，没有过多的束缚，只要不作妖就能安然到老…

待众人退下后，殿内只剩嬿婉和苏小小。苏小小端坐在绣墩上，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嬿婉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半晌才开口："现在无人了，你可以说了。"

"娘娘..."苏小小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可是讨厌奴才？"

嬿婉放下茶盏，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明显。"苏常在，"她直视着对方，"本宫是谁？"

苏小小一怔，迟疑道："您…您是太上皇后，是..."

"本宫不是魏公子。"嬿婉打断她，语气平静。

苏小小浑身一颤，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原来...娘娘早就看穿了她心底的秘密。

"娘娘，奴才..."她声音哽咽，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嬿婉重新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神情："今日，本宫给了每个人一次机会。"她轻啜一口，"只要她们想出宫，本宫都会应允。"

她抬眼看向苏小小："所以，苏小小，你想去哪？"

"奴、奴才不能跟着娘娘吗？"苏小小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攥住裙角。

嬿婉凝视着她，缓缓摇头："不能。"

"为何不能？！"苏小小突然失控地跪行上前，泪水砸在金砖上，"奴才只想远远看着娘娘，奴才只是...只是..."

殿内熏香袅袅，将她的哽咽衬得格外清晰。嬿婉闭了闭眼，终是叹道："苏小小，你的琴音告诉本宫——"她指向窗外高远的天空，"你向往的是浮云野鹤，是江湖夜雨。这深宫..."手指划过朱红廊柱，"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

苏小小浑身发抖，像被戳破的纸灯笼。那些藏在琴弦下的心思，那些借着曲调倾泻的渴望，原来娘娘都听得明明白白。

"可奴才..."

"本宫…"嬿婉弯腰拾起她掉落的绢帕，"会永远记着你"帕子被塞回她手中，"三日后，会有马车送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当殿门在身后关闭时，苏小小才惊觉，原来最温柔的决绝，是还你一双翅膀。

当几个粗使嬷嬷推开冷宫斑驳的朱门时，海兰正蜷缩在潮湿的角落里。久未见光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亮色刺痛，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海庶人，跟奴婢们走吧。"

海兰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早听说新帝登基，宫中要大赦天下——可冷宫里的罪妇，哪配得上什么赦免？难道是要处死自己…

当温热的水漫过肌肤时，海兰仍觉得恍惚。宫女们为她梳通打结的长发，换上崭新的衣裳，甚至还在鬓边簪了朵绒花。铜镜里的人影陌生得可怕，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冷宫里数着砖缝过日的疯妇？

永寿宫的茉莉香扑面而来时，海兰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门槛上。

"起来吧。"

那道声音从高处传来，海兰抬头，看见魏嬿婉正倚在窗边绣墩上，手里捧着盏热茶。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明黄色的衣袍上洒下点点光斑。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茶盏轻叩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海兰的喉咙像被棉花堵住，她踌躇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嬿婉垂眸看着她，淡淡道："永琪如今是荣亲王了，你高兴吗？"

海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可转瞬又暗了下去。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是永琪的亲娘，"嬿婉语气平静，"本宫看在永琪的面子上，给你两个选择。"她顿了顿，"一个是去永琪府上养老，一个是去甘露寺...找你那位'好姐姐'。"

海兰愣住了。她...还能选择？

她这样的人，竟还能体面地走出冷宫，重新活一次？

不...不能去永琪那里。她这样的罪妇，只会给儿子蒙羞。死？也不能死。若她死了，永琪必定会受牵连。姐姐...呵，姐姐...

海兰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她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贱妇愿剃度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为自己赎清罪孽..."

嬿婉轻哼一声："你确实罪孽深重。"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海兰，"可惜，你醒悟得太晚了。"

她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海兰："既然你要出家，本宫便如你所愿。"她侧过脸，"本宫再给你个恩典——去和永琪一家见上一面，吃顿团圆饭吧。"

海兰浑身一颤，眼泪终于砸了下来。

"去了甘露寺，"嬿婉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好好跟你那位'好姐姐'...叙叙旧。"

窗外，北风卷着落叶掠过宫墙。海兰跪在原地，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雨夜，她和青樱隔着冷宫的门…

禅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