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的苏醒，使整个小院焕发了新的生机。

他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双久闭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虽然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对于一个沉睡数年的人来说，能醒来就是奇迹。

嬿婉小心翼翼地扶他靠坐在床头，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消瘦的脸上投下光斑。

"我们在大理，"她轻声解释，"这是我们的家。"

弘历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白族风格的雕花木窗，墙上挂着的苍山洱海图，窗台上那盆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嬿婉鬓边的一缕华发上，嘴唇微微颤抖。

"别急，"嬿婉擦去他眼角的泪，"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院子里，不知谁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飞了一树麻雀。

每日清晨嬿婉都会扶着弘历在院子里练习站立。他的双腿因长年卧床而肌肉萎缩，颤抖得像风中芦苇，却仍咬着牙不肯出声。

"慢些..."嬿婉撑着他消瘦的腰身，感受着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我们今日就站一会儿。"

汗水顺着弘历的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嬿婉的手臂，指节泛白，却始终紧抿着唇，不肯喊一句累。

渐渐地，他们从院子走到洱海边。弘历每迈出一步，都要停下来喘息良久。有次差点栽倒，吓得进忠一个箭步冲上来，却被他用眼神制止——这位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正用同样的倔强与自己的残躯较劲。

直到立春那日，嬿婉照常扶着他起身，忽然感觉臂上一轻。

弘历自己站住了。

一步，两步...当他独自迈出第三步时，牵着孩子手的春婵突然捂住了嘴。徐守仁手里的药篓"啪"地掉在地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曾经号令天下的男人，像个初学走路的孩童般，摇摇晃晃地走向张开双臂的嬿婉。

掌声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邻居们放下竹篓，进忠进保拍红了手掌，连路过的小贩都驻足喝彩。弘历喘着气停在嬿婉面前，忽然发现——这种纯粹的喜悦与成就感，竟是龙椅上从未得到过的。

"恭喜老爷。"嬿婉笑着流泪，替他拭去额头的汗水。

弘历望向远处苍山积雪，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生活可以这般美好！

夕阳西沉，洱海的水面铺满了碎金般的光影。

嬿婉搀着弘历慢慢走在湖边小径上，身后不远处，进忠和进保恰到好处的跟在身后。晚风拂过，带来阵阵浪花轻拍岸边的声响。

弘历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嘴角不自觉扬起。

"爷怎么这么高兴？"嬿婉侧首问道。

"朕..."弘历轻咳一声，改了口，"爷想做首诗。"

嬿婉明显哽了一下，眼珠转了转："要不...妾身给您唱首新学的白族小调？可好听了。"

弘历转过头，眉头微蹙，竟露出几分委屈："婉婉是嫌爷的诗做得不好？"

"怎么会！"嬿婉立刻否认，咬了咬唇，"爷想多了..."

弘历这才展颜，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那爷要做诗。"

嬿婉无奈，眼波流转间忽然计上心头："那您做吧。"她指了指前方的沙滩，"古有曹植七步成诗，爷就...八步吧。"

弘历瞪大眼睛，随即失笑。他当真开始迈步，一步一顿地数着："一、二..."

走到第三步时，湖面跃起一尾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角。第五步，远处传来渔歌，悠扬的调子飘过水面。第七步，晚风拂过，带来一阵山茶花香。

"八！"嬿婉数完最后一步，笑吟吟地望向他。

弘历负手而立，朗声吟道："洱海晚照映残红，步履蹒跚学老翁。不羡当年龙椅稳，只贪此刻..."他转头看向嬿婉，眼中盛满温柔，"...有人扶。"

嬿婉怔住了，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远处，进忠悄悄背过身去，进保则仰头望天——太上皇的诗，果然还是这么...别具一格。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沙滩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能一直延伸到时光尽头。

一个月后的清晨，大理小院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京城来的驿使风尘仆仆，呈上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函。

永琰在信中先是恭谨问安，又欣喜地祝贺皇阿玛苏醒，接着委婉询问他们何时回京。

字里行间透着思念，说若是二老暂时不愿返京，待政务稍缓，他便亲自来大理探望。信末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甘露寺废后乌拉氏已于月前圆寂"。

弘历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嬿婉接过信细细看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推算日子——正是弘历苏醒前后的时日。

"爷在昏睡时..."弘历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总看到一些破碎的影像..."他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拼凑记忆，"很熟悉，又很陌生，辨不清真假..."

弘历的手指紧紧攥着信纸，骨节泛白，纸张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嬿婉："你会原谅朕的，对吗？"

嬿婉一怔。"爷..."她喉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您指的是什么？"

弘历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伸手想碰触她的脸，却在半空停住："朕对你做的事，不是出自朕的本心。"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朕像是被困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看着自己伤害你，却无能为力...还有琅嬅…"

一滴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了永琰工整的字迹。嬿婉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窗外，洱海的浪花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委屈，那些辗转反侧的怨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相握的掌心里，最温柔的释然。

嬿婉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前，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院外的茶花被风吹落几瓣，飘进窗棂，落在信纸上。弘历慢慢放松下来，伸手抚上嬿婉的发："是啊...都过去了。"

洱海的水声隐约传来，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那些前尘往事，爱恨纠葛，终究随着那个人的离世，化作了苍山上一缕消散的云烟。

"给永琰回信吧，"弘历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就说我们在大理...很好。"

嘉庆六年春，紫禁城的柳絮纷飞如雪。

皇帝突然下诏南巡，轻车简从，只带了贴身侍卫和几位手足兄弟。朝臣们面面相觑——没有浩荡的仪仗，没有预定的行程，甚至连目的地都讳莫如深。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军机处的老臣们捻着胡子猜测。

"听说连皇后都没带..."宫女们交头接耳。

而此时的官道上，几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穿过江南的烟雨。永琰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隐约的青山，嘴角不自觉扬起。

"十哥，"璟妧凑过来，"咱们到底去哪儿啊？"

永琰笑而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那是一年前从大理送来的，信上说苍山的雪茶快要开采了。

大理苍山脚下洱海边的小院里，弘历正教徐宴清认字。忽然，院门被猛地推开——

"阿玛！"

弘历抬头，看见风尘仆仆的永琰站在门口，身后是同样激动的永琪、永琮等人。嬿婉手中的针线筐"啪"地掉在地上，彩线滚了一地。

"你们..."弘历的声音有些发抖。

永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跪地行了大礼："儿子来迟了。"

这几年来，永琰每月都会收到来自大理的密信，却始终不敢轻易离京。直到朝局稳固，才终于得以成行。

当晚，小院里摆起了团圆宴。永琰亲自给弘历斟酒，说起这些年的朝政变迁。嬿婉拉着璟瑟和璟妧的手，细问京中旧事。而永琪和永琼则围着徐守仁，非要他讲如何“老当益壮”。

永琮铺开雪浪宣纸，狼毫蘸墨，将这一幕团圆之景细细勾勒。

笔尖游走间，他看见永璐正蹲在弘历膝前，仰着脸听皇阿玛说话。少年俊朗的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离京时那个懵懂孩童的影子。

当年离京那日，嬿婉抱着年幼的永璐哭了许久。不是没想过带走这个小儿子，可弘历病重，前路未卜，京城里至少还有兄姐照应。更重要的，是留在紫禁城，永璐才能得到最好的教养。

"额娘放心，"八岁的永璐反而安慰她，"儿子会好好念书，等皇阿玛病好了，您们回来时，背《论语》给您听。"

如今画中的少年，早已褪去稚气。他爽朗地笑着，正给弘历看自己写的大字，还给弘历打了一套拳，丝毫不见怨怼之色。

嬿婉站在永琮身后看画，忽然湿了眼眶。她想起离京这些年，永璐每月雷打不动寄来的家书，字迹从歪歪扭扭到力透纸背，内容从"今日背了《千字文》"到"儿子入了上书房"。

"画得真好。"她轻声道。

永琮在画卷角落添上一枝攀爬的凌霄花，那是嬿婉最爱的花。这幅画将会代替言语，告诉所有人——在这远离京城的洱海之滨，他们过得很好。

窗外，永璐的笑声清朗如泉。这个被迫早慧的孩子，用他的豁达，成全了一场不得已的离别和最特别的团聚。

酒过三巡，永琰哽咽道："皇阿玛，儿子想接您回宫..."

弘历摆摆手："爷在这儿挺好。"他望向身旁的嬿婉，"你额娘种了满园的山茶，爷还得看着它们开花呢。"

月光洒在洱海上，碎成万千银鳞。这一夜，小院里的欢笑声传出很远，连苍山上的积雪都仿佛温暖了几分。而皇帝南巡的真正目的，也成了史书中一个未解之谜。

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