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

嘉庆二十三年初冬，慈宁宫的炭盆烧得极旺，却怎么也暖不透雕花拔步床上的老妇人。

年近半百的嘉庆帝跪在床前，明黄龙袍的下摆委地，他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额娘…该喝药了。"

嬿婉摇摇头，枯瘦的手指从锦被里探出，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不喝了，永琰啊…"她喘了口气，浑浊的眼底忽然泛起温柔的光，"额娘方才梦见你皇阿玛了，他还穿着那件靛蓝常服，站在御花园的梅树下等我呢…"

永琰突然攥紧她的手，喉结滚动得厉害："额娘，儿子也需要额娘…还有璟妧和永璐…我们…"

"傻孩子…"她笑起来，眼尾皱纹里盛着碎金般的夕照，"额娘老了，身边的老人都不在了…"她望着帐顶绣的凌霄花，声音越来越轻，"可这几日总梦见他们…梦里我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额娘心里欢喜…"

永琰再也忍不住，一滴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听见嬿婉忽然转向门外："永璐和璟妧…怎么还没来？"

"就快来了！"永琰急声应道，转头对门口太监厉喝，"再去催！"回过头又软了嗓音，"额娘您等等他们…再等等…"

嬿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渐渐涣散。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角未落的泪晶莹如珠。恍惚间，似乎看见慈宁宫的朱门洞开，那人逆光而立，朝她伸出手："婉婉，到朕这来…"

她的手突然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永琰慌忙去握，却见她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这些年来最舒展的一个笑。

"爷…"

这声轻唤散在穿堂而过的北风里。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孩童带着哭腔的"皇祖母"，而床榻上的人，已经阖上了眼睛。

案头的红烛剧烈摇晃，终于"啪"地一声熄灭了。

嘉庆二十三年.冬，紫禁城飘起了细雪。

孝仪纯皇后的梓宫停灵在慈宁宫正殿，素白的帷幔垂落如泪。嘉庆帝永琰跪在灵前，望着楠木棺椁上繁复的凤纹，恍惚间又看见额娘坐在永寿宫的暖阁里，笑着唤他"永琰"。

"皇阿玛..."

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皇四子绵忻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帕——那是皇祖母去年亲手给他绣的，角上还绣着一个"忻"字。

永琰的手还停在幼子绵忻的背上，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永璐几乎是摔进来的。亲王袍服上沾满雪水泥渍，朝冠歪斜，就那么直挺挺跪在了殿门前。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突然以手撑地，一点一点向着那具金丝楠木棺椁爬去。

"额娘..."青石砖上拖出长长一道水痕，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儿子不孝...额娘...儿子回来了..."

每爬一步，额角就重重磕在地上。侍从要去扶，却被嘉庆帝抬手制止。永琰松开怀里的绵忻，素白衣袍扫过地面，在幼弟身边缓缓蹲下。

"永璐..."他伸手搂住那个颤抖的肩膀，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额娘...一直在等你回来..."

永璐突然崩溃。他转身死死揪住兄长的前襟，像小时候被雷声惊吓时那样，把脸埋进哥哥怀里嚎啕大哭："哥！哥！我们没有额娘了...再也没有人...会给我们留芙蓉糕了..."

嘉庆帝的眼泪终于砸在弟弟的后背上。

"哥..."永璐哭得撕心裂肺，"我再也不能...不能给额娘梳头了..."

殿外风雪愈急。兄弟俩跪坐在灵前的身影被烛火投在素幔上，恍惚还是当年那个躲在母亲裙摆后的孩童。璟妧不知什么时候从内室颤巍巍跑出来，三人抱作一团。

风雪卷着丧幡猎猎作响。嘉庆帝望着棺椁前那炷将尽的安魂香，恍惚听见额娘在说："永琰，照顾好弟弟妹妹。大清，就交给你了…"

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棂。礼部尚书颤抖着捧着谥册跪奏："孝仪纯皇后富察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恭上尊谥曰孝仪恭顺康裕慈仁端恪敏哲翼天毓圣纯皇后..."

长长的谥号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终于压垮了嘉庆帝强撑的体面。

"额娘..."

永琰这一声呼唤，撕开了帝王威严的假面。他跪在灵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金丝楠木棺椁，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躲在母亲怀里躲避雷声的孩童。殿外风雪呜咽，将这一声泣血呼唤卷上九重宫阙。

孝仪纯皇后富察氏走完了她传奇的一生。从四执库的包衣奴才，到统摄六宫的皇贵妃，再到清朝唯一一位汉人血统的皇后——她这一生，恰似那株攀着宫墙的凌霄花，在森严的礼教缝隙里，硬生生开出一片绚烂。

后世史书对她褒贬不一。有人说她是乾隆心头永远的朱砂痣，温柔解语；有人说她是踩着尸骨上位的毒妇，口蜜腹剑。宫女们记得她冬日给下人送炭的慈悲，妃嫔们记得她谈笑间让人万劫不复的手段。真相早已随着当事人的离去而湮灭，唯余永寿宫那株凌霄花，年复一年向上攀爬着。

但她的故事仍在流传。在说书人的惊堂木下，在闺阁女子的私语中，在戏台上一声如泣如诉的"君王万岁，妾身何辜"的唱词里。那些爱恨嗔痴，那些机关算尽，都化作史书上几行冰冷的记载，供后人唏嘘凭吊。

风雪渐歇，一缕晨光穿透云层。嘉庆帝缓缓起身，接过礼官奉上的谥册。他知道，从今日起，额娘就真的成了供在太庙里的一块冷冰冰的牌位。而属于大清的篇章，还要继续书写下去。

"传旨。"永琰的声音恢复了帝王应有的沉稳，"按祖制，奉安裕陵。"

殿外，最后一朵凌霄花被积雪压断，轻轻落在送葬队伍经过的宫道上。新的故事，正要开始……

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嬿婉纤长的睫毛轻颤，挣扎着掀开仿佛缀着晨露的眼睑。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香气，那是百花谷特有的芬芳，带着朝露的凉意和蜜糖的暖甜。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凡胎肉体的温度，而是凝着仙露的清凉。记忆如潮水漫涌——

"回来了..."她轻喃，声音里带着百年的沧桑。花灵在体内苏醒，每一片花瓣都在颤栗。此刻前尘往事如露如电，倒叫这具新生的仙体既痛且痒。

崖边的凌霄花丛忽然无风自动，最顶端那株缠绕着千年古藤的仙葩绽出金光。嬿婉赤足踏过缀满灵草的泥土，每一步都生出新的花苞。百花谷的晨钟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谷彩蝶，将她归来的消息传遍三十六洞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