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织着,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时,我正站在廊下避雨。指尖刚触到廊柱微凉的釉面,就听见巷子里传来闷响——像是有人跪倒在泥水里。
几个侍卫的嘲笑声混着雨声飘过来,“连亲爹都不认的野种”这话淬了毒似的,扎得人耳朵疼。我拢了拢月白襦裙的袖口,珍珠步摇在发间轻轻晃,映着雨幕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他攥着拳头的样子,倒像是头困在陷阱里的小兽,明明疼得发抖,偏不肯哼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我开口时,自己都觉出声音里的冷。那几个侍卫回头见了我,脸上的嚣张瞬间塌成谄媚,“黎……黎小姐”几个字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也是,太傅嫡女的名头,在这些仗势欺人的奴才眼里,总比二皇子的侍卫身份管用些。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很有意思?”我看着他们发白的脸,懒得听那些结结巴巴的辩解。等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才低头看向泥水里的少年。
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他的脸。沾着泥水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团不肯灭的火。是叫金吧?前几日听府里嬷嬷提过,户部侍郎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刚进京城寻亲。
他撑着地面要站起来,膝盖一软差点栽下去。我伸手扶了把,指尖触到他胳膊上湿冷的布料,还有布料下绷紧的肌肉。他低头谢我时,后颈的碎发黏在皮肤上,透着股狼狈的倔强。
“金,对吧?”我松开手退回廊下。这人的眼神太烈,让我想起去年在围场见过的小狼崽,明明受了伤,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皇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看着雨丝打湿他的旧衣,“这里的人,踩人骨头的时候不会眨眼。”话出口时,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情深不寿”,在这皇城,太执着的人总是活得辛苦。
他攥着衣角的手指泛白,喉结滚了滚,“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那股执拗劲儿,倒让我觉得有些意思。转身要走时,瞥见他脸上的泥污,顺手丢了方绣兰草的手帕过去。“擦擦吧,免得脏了别人的眼。”——其实是怕他这副样子撞见巡逻的禁军,又要惹麻烦。
手帕落在泥水里浸成深色,他捡起来捏在手里的样子,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没回头,踩着雨巷的积水离开,心里却莫名记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再见到金,是在国子监的入学礼。他站在人群末尾,洗得发白的旧衣在一片锦衣华服里格外扎眼。二皇子的伴读故意撞掉他的书,周围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过去。我走过去时,正看见那伴读的脚踩在金的手背上。
“国子监的规矩,你没学过?”我笑着开口,眼底却凉。那伴读的脚慌忙挪开,脸涨成猪肝色。金蹲下去捡书时,指尖抖得厉害,书页上的泥印像朵难看的花。
散学后他在门口等我,递来方叠得整齐的手帕,洗得有些发白,兰草纹样却还清清楚楚。“谢谢黎小姐。”他低着头,鬓角的碎发遮住眼睛。
我随手塞进袖袋,瞥见他怀里的书册——《史记》的边角都磨圆了。“你倒是比我想的有韧性。”
“我只是想读书。”他抬头时,眼里的光又亮起来。
“读书好不如投个好胎。”我轻笑,忽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有时候韧性比出身有用。”马车驶离时,我掀起车帘一角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围猎那次,听说二皇子把金引去了猛兽林,我心里莫名一紧。借着更衣的由头离了宴席,骑上白马往林子深处去时,果然听见狼嗥声。
月光下,金靠在树上,手臂插着支箭,血顺着指尖滴在落叶上。头狼的绿眼睛在暗处闪着光,他握着断箭的手却没松。我一箭射穿头狼的眼睛,下马时,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烦躁:“蠢死了,明知是陷阱还要跳。”
他咬着牙不说话,脸色白得像纸。我蹲下去撒药粉,指尖触到他伤口时,他倒吸冷气的声音很轻。“为什么要救我?”他忽然问。
药粉撒得重了些,看他疼得皱眉,我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才淡了些。“上次欠你的手帕钱,”我头也不抬地说,“两清了。”其实是怕他那点韧性,真被这皇城的脏东西碾碎了。
扶他上马时,他的重量压在我肩上,很轻,却带着股不肯折的硬气。牵着缰绳走在月光里,听着他偶尔压抑的痛呼,忽然想起他说“想读书”时的样子。
“黎小姐好像……对谁都很好。”他看着我的侧脸说。
“不好吗?”
“好,可是……好像隔着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月光落在他惊讶的脸上,倒显得生动了些。“金,”我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夜露,“在这宫里,太热的人心会被烧成灰烬的。”他眼里的光暗了暗,却没再追问。
他手臂好后,来府里道谢时,我让门房说不见。其实就站在二楼窗后,看他在门口站到夕阳把朱漆大门染成金色,才让侍女递了盒桂花糕出去。那是厨房新做的,甜得正好,不像皇城的人心,总是苦的。
二皇子谋反被擒那天,在金銮殿上再见到他,他穿着皇帝赏赐的锦袍,站在殿中不卑不亢。退朝时在殿外等他,递过苏州的地址——上次他昏迷时念叨的姐姐名字,我让人查了三个月。
“为什么……”他捏着纸条的手在抖。
“上次围猎,你昏迷时念叨的名字,”我别过脸看宫墙,“我记性好。”风掀起我的衣袍,露出袖袋里那方洗得发白的兰草手帕。
三天后城门口,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树下,晨光落在他发梢。我掀开马车帘:“上来吧。”
他跳上车时,带进来些清晨的风。我递过块桂花糕,还是热的。“江南的桂花,比京城的香。”
他咬着桂花糕点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马车驶离京城时,他偷偷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凉,带着股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手微微一颤,没挣开。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他的指尖有层薄茧,是握笔和劳作磨出来的。我忽然想起雨巷里他攥紧拳头的样子,想起国子监他捡书时的背影,想起围猎时他忍着痛的眼神。
原来有些韧性,是藏不住的。就像这奔向江南的路,前路或许有风雨,但这次,总有人一起撑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