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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一只看不见却温柔的手轻轻推入一条漫长而无声的河流,艾洛蒂的知觉先是从最深的黑暗里浮起,又在一声清脆的鸟鸣里碎成无数片,然后重新拼凑成“清晨”这个词。
她睁开眼,却仿佛仍隔着一层朦胧的雾——那是梦与现实交界的薄幕。
坎贝尔格帝国初夏的晨光像被玫瑰汁染过的水晶,从穹顶般的彩绘玻璃中倾泻而下,落在她象牙白的被衾上,碎成无数跳跃的星屑。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梦的残影,像沾了露水的蛛网,轻轻一颤,就碎成光点。
头好疼——像有人用钝器在颅骨里缓缓搅动,又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神经末梢上跳舞。
她本能地抬手去揉,指尖却触到一缕微卷的长发,带着夜露的凉和玫瑰油的香。
梦?
什么梦?
她努力抓住那团模糊的影子,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空气,连颜色都没有留下。
于是,她干脆放弃了,像早已排练过千万遍那样,掀开被子,赤足落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脚尖陷进羊毛深处,仿佛踏进一片温暖的云。
宫殿的回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金线织就的挂毯在晨风里轻晃,画面上持剑的骑士与披纱的公主无声地凝视她。
拱顶的壁画里,古老的凤凰正从灰烬里扬起脖颈,尾羽拖曳着火焰,像要把整个穹顶烧穿。
一切都是熟悉的——她每天睁眼就能看到;却又陌生——仿佛有人趁她熟睡时,把所有颜色都偷偷调亮了一度。
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攥住。
伊莎贝“艾洛蒂——”
那声音像一缕带着乳香的风,从记忆最柔软的褶皱里吹来。
她回头,看见伊莎贝站在回廊尽头:象牙白的长裙,腰间束着浅金的流苏,发梢还沾着晨露,仿佛一整座花园在她身后无声盛放。
只一眼,艾洛蒂的眼眶就涨满了滚烫的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哭,只觉得梦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而母亲的声音恰好是唯一能填满它的光。
于是,她提起裙摆——那上面还缀着昨夜未散的星尘——像小时候那样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艾洛蒂“妈妈——”
伊莎贝稳稳地接住她。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长到一米六几,骨骼抽条,像一株初长成的白桦,可在母亲怀里,她依旧缩成小小的一团。
伊莎贝的掌心贴上她单薄的背脊,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裙,能感觉到女儿突突直跳的心脏。
伊莎贝“怎么了,小艾?”
母亲的声音低而软,像夜里最安静的那根琴弦。
伊莎贝“做噩梦了吗?”
噩梦?
是的,一定是噩梦。
艾洛蒂把脸埋进伊莎贝的肩窝,丝绸的衣料带着淡淡的玫瑰与乳香,那是她记忆里最安全的味道。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下来,砸在母亲的手背,烫得惊人。
艾洛蒂“我……梦见我找不到您了。”
她哽咽着,声音碎成细小的颤音。
艾洛蒂“到处都是雾……您不在……”
伊莎贝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只受惊的雏鸟。
伊莎贝“乖乖,噩梦被妈妈打跑了哦,不怕,不怕……”
她低头,吻了吻女儿的发旋,那一缕卷发的尾端还沾着晨露,凉丝丝的,像一小片雪花。
艾洛蒂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酸涩终于慢慢平息。
可就在她准备退开时,一个念头像闪电劈进脑海——她十七岁了,可对于十岁生日之后的事,记忆里竟是一片空白。
她记得自己有一个骑士,记得他总爱穿墨蓝的披风,记得他腰间的佩剑柄上嵌着一粒小小的蓝宝石……可他的名字,却像被谁从字典里生生撕去,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陈”字挂在舌尖。
艾洛蒂“妈妈,”
她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艾洛蒂“我的骑士呢?还有张……”
她努力回想,却只抓住一个模糊的尾音,像风中的纸鸢,线断了,就再也拽不回来。
伊莎贝的指尖在她发间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滑下。
伊莎贝“他们在驯兽场呀,怎么了?”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可艾洛蒂分明捕捉到一丝极轻的迟疑,像刀刃划过水面,转瞬即逝。
驯兽场——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她胸腔里某扇紧闭的门。
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像有一千匹野马踏过荒原。
她踮起脚尖,在母亲脸颊上落下一个带着泪水的吻。
艾洛蒂“谢谢妈妈!我要去找他们!就现在!”
伊莎贝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长裙在晨风里翻飞,像一朵被风卷起的白蔷薇。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被女儿吻过的地方,嘴角扬起一个既欣慰又复杂的笑——那孩子,连奔跑时都不忘提着裙摆,生怕踩脏了绣着金线的花边。
艾洛蒂一路飞奔。
大理石的台阶在她脚下化成模糊的光带,走廊两侧的水晶灯盏一盏盏掠过,像被风点燃的流萤。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只觉胸口有一团火,烧得她喉咙发紧。
驯兽场的气味越来越浓——那是龙涎香混合着铁锈与青草的味道,野性而热烈,像一首无声的歌。
当她终于推开那扇沉重的铁栅栏门,阳光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入。
斗兽场中央的砂砾地还留着昨夜训练的痕迹,一道道剑痕纵横交错,像干涸的河床。
而在那一片金色之上,两个背影正相对而立:一个高挑颀长,墨蓝披风被风扬起,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另一个稍矮,却挺拔如松,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艾洛蒂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认出了那缕从披风下漏出的银链——那是她九岁那年亲手系上去的,链坠是一枚小小的蓝宝石,如今在阳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海。
她提起裙摆,不顾周围侍从的惊呼,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冲过看台,砂砾在她鞋底迸溅,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浚铭正侧身比划一个剑招,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香气——玫瑰、柚子,还有一丝极淡的乳香,那是艾洛蒂独有的味道。
他笑着转身,剑尖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优雅的弧。
陈浚铭“艾洛蒂?你这次怎么醒得这么快?”
少女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急刹,裙摆因惯性扬起又落下,像一朵骤然绽放又合拢的花。
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汗珠,眼睛却亮得惊人。
艾洛蒂“快吗?可是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诶!”
她歪了歪头,目光越过陈浚铭的肩,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艾洛蒂“你是叫……桂圆?”
张桂源愣住。
他手里还攥着刚解下的护腕,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桂圆?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角,也没有毛茸茸的尾巴,很好,没有变异。
等他反应过来,小公主大概又在玩谐音梗时,艾洛蒂已经扑过来,两条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脖子,额头抵在他锁骨上,声音闷闷的。
艾洛蒂“我忘了你的名字,可我记得你。”
陈浚铭在一旁笑出声,剑尖轻点地面,发出清脆的“叮”。
陈浚铭“她连我名字都没忘,”
他挑眉看向张桂源,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
陈浚铭“却只给你留了个水果名,看来你趁我不在没少欺负她。”
张桂源无奈地抬手,悬在半空片刻,最终落在少女发间,指腹轻轻蹭过她耳后那枚小小的朱砂痣——颜色像极了熟透的石榴籽。
张桂源“不乖。”
他低声说,声音却软得像春夜里的风。
张桂源“我是张桂源,记好了,下次再叫错——”
艾洛蒂“就罚我替你擦一个月的剑!”
艾洛蒂抢答,从他怀里抬起头,鼻尖红红的,却笑得像刚偷到蜜的小狐狸。
阳光落在她睫毛上,碎成一片金色的湖,湖里倒映着两个少年的影子——一个无奈摇头,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而在斗兽场高高的看台上,伊莎贝远远望着这一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小小的、早已褪色的蓝宝石吊坠。
她的目光温柔而复杂,像在看一本早已知道结局、却仍忍不住一次次重温的旧书。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龙巢深处冰雪的气息,也带着某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轻轻掠过她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