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簪子》
晨起梳妆,银簪刚绾住青丝,镜中便晃过侍女慌乱的脸:“小姐,巷口的张公子又在槐树下站了半宿,衣裳都被露水打透了。”
我摘下簪子,乌发垂落肩头。这副容貌,连檐角的燕子都要多盘旋三圈,可谁见过我深夜对着月光数白发?昨日母亲把鎏金请柬推给我时,指甲掐进了我的手腕:“王家公子能看上你,是福气。”
我将银簪掷进妆奁,声响惊飞了窗外的燕。福气?怕是捆住我的绳索。
2. 《胭脂》
卖胭脂的阿婆总多给我半盒海棠色。“姑娘擦这个,比画里的仙女儿还好看。”她皱纹里盛着笑意,眼角却瞟向远处——那里站着三个锦衣公子,正盯着我的背影争执。
我把胭脂转赠给隔壁瘸腿的阿秀,她捧着盒子红了脸:“我配不上这个。”
配不配得上,难道看脸吗?我望着铜镜里自己素净的脸,忽然想,若我脸上有块疤,会不会活得更自在些?
3. 《画舫》
湖上画舫宴,我刚凭栏坐下,对面的李公子就把酒杯碰倒了,酒液溅湿了他的锦袍。“姑娘的侧影,该让画圣来画才是。”他眼神发直,像丢了魂。
船身一晃,我险些跌入湖中,是撑船的老丈伸手扶住了我。他掌心粗糙,带着船板的木纹,看我的眼神和看湖水没什么两样:“姑娘站稳些,浪头急。”
原来这世间,真有人看我时,眼里没有惊艳,只有寻常的关切。
4. 《药方》
郎中第三次来诊脉,指尖刚搭上我的腕,就红了耳根,说话都打了结:“姑、姑娘身子弱,需、需静养。”
我看着他写下的药方:当归、枸杞、黄芪……和上次的一模一样。可我夜里咳得撕心裂肺时,谁会在意?他们只记得我咳时,鬓边的珍珠颤得好看。
撕碎药方的瞬间,窗外传来药铺小伙计的赞叹:“小姐连生气的样子都像幅画。”我捂住脸,忽然想笑。
5. 《庙会》
庙会人挤,有人拽住了我的衣袖。转身见是个梳总角的小童,举着糖画递过来:“姐姐,这个给你,比你的眼睛还亮。”
他身后的妇人慌忙把他拉走,低声呵斥:“别唐突了贵人。”
我捏着那只快要融化的糖兔子,看着小童被拽走的背影。原来美貌是道墙,隔开了真心的糖,只留下小心翼翼的敬。
6. 《书信》
案头堆着三十封未拆的信,字迹或狂放或娟秀,都写着“倾慕已久”。最底下压着一封灰布信封,是洗衣妇王婶托人带来的:“姑娘,上次你借我的皂角用完了,明日我送新的来,顺带捎些自家种的萝卜干。”
我拆开灰布信封,油墨味混着皂角香扑面而来。那些烫金的信笺,倒像是假的。
7. 《戏台》
戏班班主跪在我面前,额头磕得青肿:“求姑娘赏脸,只露一面就行,戏票能多卖三成。”
我望着后台斑驳的脸谱,忽然想起幼时偷偷穿戏服,在柴房里学花旦甩水袖,那时没人看我的脸,只笑我唱跑了调。
“我不会唱戏。”我转身离开,听见班主在身后叹气:“可惜了这张脸。”
可惜?我倒觉得,是这张脸可惜了我。
8. 《雨夜》
暴雨砸在窗上,像要把屋子掀翻。门外传来拍门声,是醉醺醺的赵公子:“美人儿,开门,爷给你带了上好的玉佩!”
侍女吓得发抖,我却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雨水瞬间打湿我的衣襟,赵公子的醉眼突然直了,竟忘了说话。
“滚。”我声音很轻,他却像被烫到似的,踉跄着跑了。
原来美貌也能做武器,只是我宁愿用它换一把伞,遮住这满身的狼狈。
9. 《佛经》
师太把念珠递给我:“色相皆是空。”
我摸着念珠上的刻痕,想起昨日在佛堂,上香的书生盯着我合十的手指,忘了跪拜。师太说我不该来,“会扰了清净”。
可佛若真在意色相,为何要造这般皮囊?我把念珠戴在腕上,走出寺门时,夕阳正落在我肩头,连石阶上的青苔都像镀了金。
10. 《旧衣》
翻出三年前的粗布裙,穿上时腰腹紧了些。侍女惊呼:“小姐穿这个,倒像邻家姐姐。”
我走到巷口买豆浆,卖浆的大叔头也没抬:“姑娘,两文钱。”
他递过碗时,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继续吆喝:“热豆浆嘞——”
原来卸下“美貌”的铠甲,被人当作寻常人看,是这般安心。
11. 《画像》
画师第三次重画,额头渗着汗:“姑娘,您再笑一笑?”
我扯了扯嘴角,他却摇头:“不对,上次您看那只猫时,笑起来眼里有光。”
我望向窗外,那只流浪猫正蜷在墙根晒太阳。原来有人不看我的脸,在看我眼里的东西。
画师终于放下笔:“成了。”画里的我没笑,却望着猫的方向,眼角有丝暖意。
12. 《远行》
我剪了长发,换上男装,把珠钗换成匕首。上船时,船夫打量我:“小哥看着面生,要去哪儿?”
“去没有认识我的地方。”
船开时,我回头望了眼岸边,那些追逐的马车、等候的身影,都成了模糊的黑点。风拂过短发,竟比戴过的所有玉簪都轻快。
这副容貌带了我十八年,如今,该我带它去看看真正的天地了。
13. 《寻常》
五年后,我在江南小镇开了家茶馆。有个修伞的匠人,每天都来喝两盏粗茶,坐在角落默默补伞。
一日暴雨,他留到最后,递给我一把新伞:“看你总忘带伞。”
我接过伞,他已转身走进雨里,背影踏实得像镇上的青石板路。
铜镜里的容颜添了些细纹,可我摸着伞柄上的温度,忽然懂了:美貌会褪色,但被当作“人”来疼惜的感觉,永远新鲜。
这些故事以“美貌”为引线,串联起束缚与挣脱、审视与自洽,最终落于对“寻常”的珍视——纵有倾城色,终要在烟火里,寻得属于自己的心跳。
14. 《斗笠》
春日踏青,我戴了顶宽大的竹斗笠,纱幔垂到胸口。路过石桥时,听见两个农妇闲聊:“听说镇上最美的那个姑娘也来游春,不知长啥样。”
我扶着斗笠往前走,脚下的泥溅到裙摆也不在意。往日不戴斗笠时,连放牛娃都会看呆摔下牛背,如今纱幔后传来的只有风声——原来遮住脸,连风都变得自在。
走到桃林深处,我摘下斗笠,花瓣落在肩头。这才发现,桃花从不在乎我美不美,只自顾自地开得热烈。
15. 《账簿》
父亲让我学管账,算盘刚拨响第三声,账房先生就红了脸:“小姐手指真好看,比算盘珠子还莹润。”
我把算盘往桌上一拍,珠子蹦得老高:“先生是来教账,还是来看手?”
他喏喏退下后,我盯着账簿上的数字发呆。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有这张脸就够了”,可我算错了收支时,谁会因为我好看就免了亏欠?
傍晚算清了三月的米钱,我摸着算盘上的凉意,比戴过的玉镯更让人踏实。
16. 《哑仆》
府里新来个哑仆,生得高大,眼神却像孩童般干净。他给我送茶时,从不像旁人那样偷瞄,只把茶碗轻轻放在桌上,弯腰行礼便退。
那日我在花园摔了跤,鬓边的珠花滚进草丛。他蹲下身帮我寻,指尖触到我的手背,也只是更快地缩回去,把珠花放在我手边,比划着“小心”。
原来这世间真有人,见了我的脸,只记得“小心”二字。
17. 《戏台妆》
戏班班主又来求我,说新排的《洛神赋》缺个“宓妃”,不用唱,只需站在台上亮相。
我望着他捧来的华服,忽然点头:“可以,但我要自己画脸。”
后台里,我把胭脂往眉骨上涂,将黛粉抹在颧骨,画了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登台时,台下喝彩声稀稀拉拉,连扔上来的花束都少了大半。
落幕时,班主叹气,我却摸着脸上的油彩笑了——原来当“我”不再是“我”,喧闹真的会散。
18. 《井水》
盛夏午后,我去井边打水。刚把水桶放进井里,就听见身后传来抽气声——是邻村的几个少年,正扒着篱笆看。
我没回头,猛地提起水桶,水溅了满身。粗布衣衫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倒比绫罗绸缎凉快。
少年们的声音没了,大概是被我这副狼狈模样惊到。我舀起一瓢井水喝,冰凉的甜意漫过喉咙,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滋味,和“好看”无关。
19. 《盲琴师》
街角的盲琴师拉琴时,总有人围着看我,倒把他挤在角落。今日我特意等人群散了才过去,往他钱袋里放了块碎银。
“多谢姑娘。”他头也没抬,手指在琴弦上滑动,“听脚步就知道是你,比旁人轻些。”
我愣住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人通过“脚步”认出我。
琴音又起,这次没了围观的目光,只有月光落在琴弦上,和我悄悄加快的心跳。
20. 《绣绷(续)》
(接前篇)我望着绣绷上的“怪东西”笑出声。隔壁绣娘阿珍路过,探头看了看:“这绣法倒新鲜,像水里游的云。”
她没夸我人,只说绣得“新鲜”。我忽然想把这“云蛇”绣完,挂在自己的床头。
夜里挑灯刺绣,针脚扎歪了,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绷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我没擦,就着那点红继续绣——原来不完美的痕迹,也能变成风景。
后来阿珍来借丝线,看见床头的绣品,眼睛亮了:“能送我吗?我挂在织布机旁,干活都有劲儿。”
我解下绣绷递给她时,忽然明白:比起被人夸赞的脸,亲手绣出的“不完美”,更能留住真心。
21. 《诏书》
宫里来人时,我正在喂院子里的流浪狗。太监尖着嗓子宣读诏书,说陛下听闻我的美貌,要召我入宫。
父亲母亲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我手里的狗食掉在地上,小狗叼起骨头,蹭了蹭我的裤腿。
“我不去。”我说得很轻,太监的脸瞬间白了。
父亲扑过来想捂我的嘴,我后退一步,踢翻了狗食盆。骨头上的肉沫溅在他的官服上,像朵丑陋的花。
“脸能当饭吃,却填不了宫里的坑。”我弯腰抱起小狗,它的爪子搭在我肩上,带着泥土的温度。
后来听说,陛下另选了吏部尚书的女儿。那姑娘据说眉清目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没人提过“倾国倾城”,只说她“性子稳妥”。
22. 《冻疮》
冬至刚过,我的手就生了冻疮,红肿得像发面馒头。侍女捧着冻疮膏哭:“小姐的手怎么能成这样?”
我却盯着炭火盆笑。昨日去给王婶送棉衣,她拉着我搓麻将,牌友们只顾着喊“碰”“胡”,没人多看我一眼。有个老太太还拍我的手背:“姑娘手真糙,得多烤烤火。”
这是第一次,我的手因为“糙”被关注。我往冻疮上涂药膏,疼得嘶嘶吸气,心里却暖烘烘的——原来不完美,也能被好好对待。
打麻将时,张阿婆把暖手炉塞给我:“别冻着,输赢不重要。”她的手比我的还糙,却像炭火一样烫。
23. 《画像师(二)》
上次那个画师又来了,背着画筒站在院门外。“姑娘,我想画您浇花的样子。”
我举着水壶笑:“不怕画砸了卖不出去?”
他蹲在石阶上调颜料:“上次那幅《望猫图》,被个老秀才买走了,说画里有‘气’。”
我手一抖,水壶里的水洒在月季上。原来有人买画,不是为了画里的脸。
他画完时,夕阳正照在我沾了泥的鞋尖。画里的月季开得比我抢眼,叶片上还挂着水珠。我忽然觉得,这样挺好——我只是画里的背景,却活得比画热闹。
24. 《货郎》
货郎的担子晃到巷口时,我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他把拨浪鼓摇得震天响:“针头线脑,胭脂水粉——”
我抬头问:“有粗麻线吗?”
他愣了愣,从担子底下翻出个线轴:“姑娘要这个做什么?”
“补袜子。”我晃了晃手里带洞的袜底。
他的脸腾地红了,递线时差点把担子掀翻。我接过线轴笑:“下次多带些粗针线,比胭脂有用。”
第二天,他的担子前果然挂了串粗麻线,像串不起眼的珠子。路过时,他低声说:“我娘说,会补袜子的姑娘,心细。”
25. 《暴雨夜》
又是暴雨夜,却没人拍门了。去年那个赵公子,听说娶了个商户女儿,据说“笑起来能吓跑账房先生”。
我坐在窗边补袜子,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比雨声还清楚。侍女端来姜汤:“小姐,您真的不想嫁人吗?”
我把袜子举起来看,针脚歪歪扭扭,却结实。“嫁人若只为让他看我的脸,不如嫁给出纳针线的木匣子。”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露出半张脸。我摸着袜子上的补丁笑——这补丁丑是丑,却比任何定情信物都实在。
26. 《药圃》
王婶带我去后山看她的药圃,晨露打湿了我的布鞋。“这是薄荷,蚊虫咬了揉碎了擦;那是紫苏,煮鱼时放几片香得很。”她的手指划过叶片,沾了层露水。
山脚下传来马蹄声,是上次追着送玉佩的李公子。他勒住马,看见我裤脚的泥,眼里闪过惊讶:“姑娘怎在此地?”
我举起手里的紫苏叶:“比玉佩好闻。”
他的脸涨红了,调转马头跑了。王婶笑得直不起腰:“看,美貌还能赶跑讨厌的人。”
我把紫苏叶别在发间,露水顺着叶片滴在鼻尖——原来美貌也能做自己的武器,不必用来讨好谁。
27. 《说书人》
茶楼里的说书人又在讲“倾城绝恋”,这次竟把我的名字编了进去:“那苏姑娘一笑,酒楼的梁柱都似要酥了……”
满堂喝彩时,我端着刚沏好的茶,从后厨走出来。茶盏放在老秀才桌上时,他推了推眼镜:“说书人胡编,姑娘莫怪。”
我笑了笑:“他说的是‘苏姑娘’,不是我。”
老秀才愣了愣,忽然抚掌:“好!姑娘活得比戏文明白。”
那日收摊时,说书人追出来道歉,我把剩下的半壶茶塞给他:“下次讲讲卖花阿婆的故事吧,她的栀子花养得比谁都好。”
后来,他真的改了段子,说阿婆如何在雪天给花棚生火,听客们的掌声,比听“倾城恋”时更响。
28. 《白发》
铜镜里又多了根白发,我捏着它笑出声。侍女慌了:“小姐快拔了,让人看见要嚼舌根的。”
“拔了还会长啊。”我把白发缠在指尖,“难道要我一辈子盯着镜子拔头发?”
午后去河边洗衣,阿秀蹲在我身边,忽然说:“我娘说,有白发的人才更像活人。”她指着水里的倒影,“你看,有根白头发,倒像是月亮落在你头上了。”
我望着水面,那根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原来不完美的地方,也能被说得这样好听。
回家时,我把白发夹在书页里——这是岁月给我的书签,比任何珠钗都珍贵。
29. 《远行(二)》
修伞匠要去邻镇收伞骨,问我要不要同去。“那边的山桃花开得正好,比镇上的艳。”
我把匕首插进靴筒——这是当年男装出行时留下的习惯。他递来一顶旧草帽:“路上晒,戴上。”
草帽的带子磨得有些毛糙,却比任何珠冠都稳当。马车颠过石桥时,他指着远处的山:“翻过那道梁,就看得见桃花林了。”
我掀开帘子,风灌进来,吹乱了头发。没人再对着我的侧脸惊叹,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和他偶尔说的“前面有山泉,停下车歇歇”。
原来和“看我脸”的人同行,路是挤的;和“看路”的人同行,风都是宽的。
30. 《市集》
邻镇的市集比镇上热闹,修伞匠在摊位前摆弄伞骨,我蹲在旁边看捏糖人的师傅干活。
一个穿肚兜的小童拽着我的衣角:“姐姐,你能帮我要个糖老虎吗?师傅说我长得丑,不给我做。”
我笑着朝师傅招手,他抬头看见我,眼睛一亮:“姑娘要什么?我给你捏个嫦娥!”
“不用,”我指了指小童,“给这孩子捏个老虎,要威风的。”
师傅愣了愣,捏糖的手却快了起来。小童举着糖老虎跑时,回头喊:“姐姐你比嫦娥好看!”
我望着他的背影笑——原来美貌能帮别人得到糖,比自己被夸“好看”更甜。
31. 《寻常》
回到小镇时,茶馆的屋檐下多了串玉米。修伞匠把新做的伞架靠在墙角,伞面上画着我种的那株月季。
“画得不像。”我指着花瓣上的墨点。
他挠挠头:“下次再改。”转身去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很沉,像在敲打着什么安稳的日子。
有客来喝茶,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问:“姑娘这般容貌,怎甘心守着个茶馆?”
我往茶杯里续水,热气模糊了脸:“甘心不甘心,看的是日子烫不烫嘴,不是脸好不好看。”
窗外的阳光落在修伞匠的背影上,他正把劈好的柴码成整齐的垛。我望着那堆柴,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从不是“倾国倾城”四个字,而是有人陪你,把日子过成能取暖的柴火。
傍晚关店时,他递来个烤红薯:“刚出炉的,甜。”红薯皮焦黑,掰开时热气腾腾——就像我们的日子,不精致,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