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圳的九月,暑气未消,空气黏稠得像打翻的糖浆,裹着行道树过于浓郁的绿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上。阳光是白炽的,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江圳市第一高中灰白的水泥路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又被无数双匆忙的球鞋踩得细碎。新学期伊始的躁动与生涩,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带着青春特有的、略显笨拙的喧嚣。
竹林就是这片喧嚣浪潮里一片安静的小舟。她背着那个几乎有她大半个身子高的旧画板,深色的帆布边角早已磨得发白,几处顽固的颜料渍——钴蓝、赭石、还有一抹褪了色的茜红——深深渗进木纹里,成了无法剥离的勋章。宽大的蓝白校服洗得有些发软,套在她纤细的身形上,空荡荡的,尤其磨损的袖口更是重灾区,沾满了深深浅浅、干涸的色彩,像一幅被遗忘在角落、未完成的抽象画。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柔软的黑发不听话地黏在那里,她腾不出手去拂开,只能微微甩了甩头,抱着画板,像一片单薄的叶子被裹挟在高二年级下课的人流里,逆着方向,艰难地涌向画室所在的艺体楼。
就在艺体楼与主教学楼连接的露天长廊拐角,人流因为狭窄的通道而短暂地滞塞、拥挤起来。竹林被后面的人轻轻推搡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书包带,瞬间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他站在高几级台阶的入口处,正微微侧身,给几个嬉笑打闹着冲下台阶的男生让路。夕阳的金辉恰好从他身后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层柔和而耀眼的光晕里。那是乔君。他像一棵骤然闯入这片喧嚣背景里的、笔直而挺拔的白杨,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清冽气息。
他高二,比她高一级。
乔君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纯白棉质T恤,领口挺括。蓝白相间的校服裤衬得他双腿格外修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侧脸——下颌线清晰干净,带着少年人初露锋芒的锐利感,鼻梁挺直得如同精心雕刻过,唇线微微抿着,透出一种近乎冷淡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阳光跳跃在他利落的黑色短发上,镀上一层细碎的金边。
竹林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却又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地描摹着那张脸的每一处细节。仿佛要将这瞬间的剪影刻进脑海,带回到画纸上。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画板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能隔着空气触摸到那种质感。然而,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他的眼睛——当他微微垂眸,看向台阶下方涌动的人潮时,那双瞳仁是极深、极沉的墨色,像两泓沉静的深潭,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哗与浮躁,只倒映着流动的光影。他一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另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搭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指节清晰,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色,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一丝不苟。
竹林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随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的巨响在耳膜里鼓噪,几乎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她想起自己画板上那些反复涂抹、又总是被橡皮擦擦去的笨拙线条,无论怎样努力,似乎永远也捕捉不到眼前这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冷冽距离感的少年意气。
就在她看得失神的刹那,乔君似乎察觉到这过于专注的目光,微微侧过头,视线漫无目的地朝她这个方向扫了一下。
竹林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低下头,脸颊瞬间火烧火燎,温度急剧攀升,连耳根都红透了。她慌乱地抓紧了画板的背带,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帆布里。她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人群的缝隙,恨不能立刻隐形,只盼刚才那短暂得近乎错觉的对视从未发生。
“竹林!发什么呆呢!快走啊,画室要关门了!”好友林薇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催促在耳边响起,同时胳膊被轻轻拽了一下。
竹林如梦初醒,含糊地“嗯”了一声,心脏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被林薇拉着往前走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飞快地、几乎是做贼般地从低垂的眼睫缝隙里,最后瞥了一眼那个身影的方向。
乔君已经转过身,挺拔的背影正消失在长廊通往主楼的玻璃门后,夕阳的光线追随着他,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清冷的影子,也带走了那片短暂降临的光晕,只留下一片带着凉意的空白。
竹林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经过时留下的、极其淡薄的、如同雨后青草混合着干净皂角的清爽气息,若有似无。她抱紧了怀里沉重的画板,指尖触到袖口干硬的颜料块,那粗糙的触感此刻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温度,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
“喂,你怎么了?脸这么红?”林薇凑近了,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竹林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呐,“太热了。”
她快步跟上林薇,走向长廊尽头那间充满松节油和颜料气息的画室。阳光斜斜地追着她们的脚步,将影子拉长又缩短。竹林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平静。那个叫乔君的、有着深潭般瞳孔的少年,仅仅是一个侧影,一次无意的回眸,就像一道锐利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习以为常的、被颜料包裹的世界。
画室里,光线充足而柔和。竹林支好画板,拿出削尖的炭笔,铺开崭新的素描纸。老师讲解石膏像结构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成背景音。她的目光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指尖悬停,却迟迟无法落下第一笔。眼前晃动的,不再是几何体分明的棱角,而是夕阳下那清晰的下颌线,那微抿的唇,那随意搭在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以及……那双沉静如墨、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瞳孔。
她悄悄从画板夹层里抽出一张小小的、边缘有些卷曲的速写纸。纸上,只有潦草的几笔轮廓——一个穿着校服的、模糊的侧影,一个被反复勾勒又擦去的、始终无法满意的下颌弧线。竹林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犹豫的线条,脸颊又微微发起烫来。她迅速将这张“秘密”塞回夹层最深处,仿佛藏起一个烫手的、见不得光的宝贝。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阳光在画室的木地板上缓慢移动。竹林终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石膏像上。炭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只是,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那张洁白的画纸边缘,被无意识的笔尖轻轻点下了一个小小的、墨色的点,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湖里,投入的第一颗、注定会激起波澜的石子。
与此同时,在主教学楼的另一端,高二年级的走廊上。
乔君回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下节课的数学练习册。指尖触到书页时,他微微顿了一下。刚才长廊拐角处,似乎有一道异常专注的目光……很短暂,像被风吹过的蛛丝。他抬眼望向窗外,操场上是奔跑跳跃的身影,一片嘈杂。他微微蹙了下眉,很快便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异样感抛诸脑后。对他来说,此刻练习册上那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显然比任何飘忽的目光都更值得投入专注。他抽出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愈发清晰,目光沉静地落在复杂的图形上,迅速投入了另一个纯粹而清晰的世界。
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上,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那深潭般的瞳孔里,映着的只有清晰的线条和严谨的逻辑。少年清冷的心湖,尚未被任何意外的石子惊扰。
只是,命运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埋下了伏笔。一张小小的、画着模糊侧影的速写纸,被藏在画板夹层的最深处,如同一个静待萌芽的种子。而此刻,它正随着主人不安的心跳,无声地搏动。南北相隔的漫长伏笔,始于这个阳光浓稠、心跳失序的初秋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