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城的雪比山外下得更急,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踩碎了冬眠的虫壳。
街角的灯笼在风里晃出昏黄的光晕,映得雪地泛起一层油腻的橙红,仿佛整条街都浸在陈年药油里。
寒风裹着雪粒抽打面颊,刺得人皮肤发麻,鼻腔里灌满湿冷的铁锈味。
林霄裹着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粗布摩擦着脖颈,带来一阵阵粗粝的痒意。
袖口处还沾着庙墙剥落的泥灰——那是苏青璃用幻术在他身上凝出的“落魄书生”痕迹。
他袖中指尖轻轻掐过掌心,混沌经的气息顺着血脉流转,将周身灵压敛成最普通的凡人波动,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而滞涩,像一口老旧风箱在拉扯。
“青璃。”他侧头低声唤了句,声音被风撕得支离破碎。
苏青璃的狐尾在裙底蜷成一团,绒毛微微发烫,隔着衣料传来一阵暖意。
闻言抬眼,眼尾的红痣在雪光里淡得像一滴墨,却在她眸光流转时,隐隐泛出一丝血色。
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脸,幻术如涟漪般荡开,原本清冷的面容瞬间变得平庸:塌鼻梁,小眼睛,左颊还多了块淡褐色的胎记,连声音也沉闷下来,像是感冒未愈的村妇,喉咙里含着一口痰。
“可以了。”她低声说,指尖掠过耳后,确认狐毛已尽数收进衣领。
林霄满意颔首,喉结滚动,吞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他们今夜要潜的不是万药峰,而是云阳城最热闹的城南——那里有座破庙,供着不知哪朝哪代的土地公,神像半边脸都被烟火熏黑了,正适合做“问天斋”的幌子。
黑面郎裹着件羊皮袄,早等在庙后巷口,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一层霜。
他腰间的柴刀用破布缠着,见两人过来,便把怀里的布幡塞过去:“我按您说的,在茶楼酒肆散布了王家小儿夜啼的事。那王老头最宝贝小孙子,今早已经去城隍庙烧了三柱高香。”
林霄展开布幡,“观风水、断灾劫、解冤魂”九个墨字在风里猎猎作响,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干响。
他伸手摸了摸布面,粗麻纤维扎得指尖发痒——这是特意让苏青璃用普通针线缝的,不能有半分灵气波动。
“做得好。”他拍了拍黑面郎的肩,掌心传来羊皮袄的粗硬触感。
“明日卯时,你去王家祖坟前转一圈,捡三块带土的石头,悄悄放在庙门口。”
黑面郎点头,转身时靴底在冰上滑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嘎”。
他踉跄着扶住墙,抬头正撞进林霄的眼睛——那双眼底翻涌着暗金流光,像藏着团烧得正旺的火,映得雪地都微微发烫。
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裹紧皮袄消失在巷尾,只留下一串渐远的“咯吱”声。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腐木的霉味混着老鼠尿的臊臭扑面而来,熏得人鼻腔发酸。
苏青璃皱了皱鼻子,抬手拂过供桌,积灰腾起,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打着旋儿,像一群微型的鬼魂在跳舞。
林霄已经爬上神台,布幡系在神像头顶的横梁上。
下摆扫过神像残缺的耳朵,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有人在低语。
他跳下来,靴底碾碎了半块不知谁丢的枣核,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明日辰时。”他扯了扯布幡的绳子,确保它不会被风吹落,“我去王家祖坟。你留在庙里,若有妇人来问求子,就说……说需得用新棉絮裹着铜钱,在门槛下埋七日。”
苏青璃歪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草叶佛珠:“为何?”
“让她们觉得灵验。”林霄声音低沉,指尖拂过铜铃边缘,凉意渗入皮肤,“香火愿力要细水长流,急不得。”
第二日清晨,林霄的青布棉袍沾了露水,湿冷地贴在背上。
他跟着王老头往城东祖坟走,身后跟着七八个扛着锄头的村民——听说“问天斋的先生”要破夜啼灾,半条街的人都来了。
王家祖坟在半山腰,新土堆得像座小丘,踩上去软中带硬,带着昨夜的霜气。
林霄蹲下身,指尖抚过坟头石上的刻痕。
石头冰凉,寒意顺着指尖直钻骨髓。
袖中斩神刀微微发烫,刀身煞气顺着经脉涌到指尖,在石面刻下三道极细的符纹——这是用混沌经改了七遍的“聚阴纹”,能引三公里内的阴风汇聚。
“先生,这……这石头有问题?”王老头搓着皴裂的手,眼角还挂着昨夜没擦干的泪,声音里带着颤抖。
林霄站起身,袖袍扫过坟前未燃尽的纸钱,灰烬簌簌落下,带着一股焦糊的苦味。
“坟头石压了地脉。”他指了指山脚下的云阳城,声音沉得像压了千斤雪,“你们看,这山像不像条卧着的龙?龙脊就在此处。”他踢了踢坟头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块石头,是钉在龙脊上的钉子。”
村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山影在晨雾里确实有些像龙形。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攥紧了锄头,金属与木柄摩擦,发出“咯吱”声。
“那……那我家娃夜啼?”王老头声音发颤。
“龙脊被钉,怨气上冲。”林霄的声音更低了,像从地底传来,“你们的娃,是替这方水土受了灾。”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有个抱着小女娃的妇人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咚”的一声。
林霄弯腰扶她起来,掌心触到她粗粝的手背,指节上还裂着口子,渗着血丝。
妇人腕间系着红绳,绳上串着颗磨得发亮的铜钱——是昨夜苏青璃教的“解法”。
他心里微动,面上却更显郑重:“今夜子时,你们都来坟前。我要请……请那被压的魂灵说说话。”
夜来得很快。
月光被乌云遮住大半,风卷着枯叶在坟头打转,发出“沙沙”的鬼语。
林霄站在坟头,摸出袖中半块符纸,指尖在唇上一咬,血珠滴在符纸中央。
符纸腾地烧起来,火光照亮他眼底的暗金,也映出半空中浮起的半透明影子——穿着开裆裤,脸上还挂着泪。
“仙人吸我儿阳气!云阳要灭城!”那声音像刮过破碗,刺得人耳膜生疼。
“是狗蛋!我家狗蛋!”王老头踉跄着扑过去,却穿过影子摔在地上,掌心被碎石划破,渗出血珠混着血水。
“救命啊!”“老天爷!”哭喊声、跪伏声、瓷器碎裂声混作一团。
林霄站在人堆外,感受着识海里那缕温热——是百姓的恐慌、无助、求生意念化作的香火愿力,正顺着他的眉心往身体里钻。
荒古圣体在经脉里震颤,原本如岩石般的躯体竟生出一丝柔软的血肉纹理,像春草破冻。
这动静到底还是传到了市镇总管府。
钱万通拍碎了茶盏,瓷片扎进掌心他都没察觉。
“反了天了!”他踹翻身边的案几,账本“哗啦”散了一地,“那破庙的穷酸书生,敢坏我太玄的灵税?”
他的师爷缩着脖子:“大人,百姓们都信了……说那先生能通阴阳。”
“通个屁!”钱万通扯下腰间的玉牌,那是太玄外门弟子的凭证,“带三十个差役,现在就去砸了那破庙!把人给我捆来,我倒要看看他的‘阴阳眼’能不能扛住我的水火棍!”
第三日辰时,城南破庙外围了三层人。
差役们举着水火棍,把庙门砸得“咚咚”响,木屑飞溅。
林霄坐在供桌前,慢条斯理地卷着幅画轴,指尖摩挲着黄绢的粗糙纹理。
苏青璃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串用草叶编的佛珠——这是她用幻术变的,为的是掩住狐尾的金泽。
“开门!”带头的差役踹开半扇门,木棍指着林霄的鼻子,“钱大人有请!”
林霄放下画轴,站起身。
他的青布棉袍被穿堂风吹得鼓起,露出腰间挂着的半块古铜铃——那是他特意从市井货郎那里买来的“法器”。
“诸位稍等。”他弯腰拾起画轴,“我有样东西,要给云阳城的百姓看看。”
他展开画轴,《云阳地脉图》的黄绢在阳光下泛着旧色。
林霄指尖点在图上某处:“此城地脉如人脊,今被九根‘吸髓钉’贯穿。”他沿着图上的红线划了一圈,“每根钉镇一村,每月取一魂。”他抬头看向人群,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可知这‘阳气丹’是什么?是用童男童女的精魂炼的!”
人群炸开了锅。
有妇人想起每月初一被太玄弟子带走的“捐粮”孩子,突然瘫坐在地;有老汉红着眼举起锄头:“狗日的太玄!”
钱万通挤到前面,脸涨得像猪肝:“放屁!太玄圣地除魔卫道——”
“除魔?”林霄打断他,指尖重重按在图上的云阳城中心,“那为何地脉中枢的吸髓钉,就钉在太玄分舵的丹房底下?”
钱万通的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他后腰的玉牌突然发烫,是分舵传讯——不好,这书生竟摸清了丹房位置!
“天怒人怨!”林霄的声音里裹着混沌经的气劲,震得供桌上的烛火直晃,“三年内必遭雷火焚城!”
“胡说!”钱万通挥了挥手,“给我抓——”
“且慢。”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柳婆子拄着枣木拐杖挤进来,瞎了的眼窝却像能看见什么似的,直勾勾盯着林霄腰间的斩神刀。
她的手指在拐杖上摩挲,那是根刻满符咒的老木,包浆里透着暗红,像干涸的血。
林霄转头,与她对视。
他能感觉到,这老妇不是凡人——她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丹香,是化神期散修才有的气息。
但柳婆子只是冷笑一声,转身往人群外走:“我倒要看看,这出戏能唱到几时。”
人群自动让出条路。钱万通的差役举着棍子,却没人敢拦。
林霄望着柳婆子的背影,眼底暗金更盛。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铜锣——那是方才趁乱塞进来的,不知哪个百姓悄悄递的。
铜锣边缘还带着体温,敲起来该是怎样的声响?
他抬头望向街角的戏台,那是云阳城最热闹的地方。
日头正往西边坠,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要窜向戏台的蛇。
“你们交的不是税……”他轻声说,指腹擦过铜锣边缘,冰凉的金属传来一丝震颤,“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