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而真正让这深院变成不见硝烟战场的,是住在西厢那个院子里的赵姨娘,以及她所出的苏家唯一的男丁苏玉瑾。
赵姨娘原本是母亲的陪嫁丫鬟,趁着母亲孕中爬上了父亲的床,生下了庶子后,便母凭子贵,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
她穿着鲜艳的绸缎,戴着金灿灿的首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与母亲那素净到近乎苍白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哟,大小姐又在用功呢?”
尖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响起,赵姨娘扶着丫鬟的手,扭着腰肢走进院子,目光扫过苏仁华手中的《女诫》,嘴角撇了撇,
“要我说啊,女儿家读再多书有什么用?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不像我们玉瑾,将来可是要光耀苏家门楣的!”
她身后的苏玉瑾,不过五岁,被养得白白胖胖,此刻正拿着个金铃铛胡乱摇晃,对着苏仁华做了个鬼脸。
他是父亲的命根子,是整个苏府的希望,哪怕他顽劣不堪,启蒙至今连《三字经》都背不全。
苏仁华攥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脸上却扬起一个温顺的笑容:
苏仁华“赵姨娘说的是。”
苏仁华“弟弟聪慧,将来定有大出息。”
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早已学会用最柔顺的姿态,将那份不甘与屈辱深深埋藏。
记忆里最冰冷的一个冬天,湖水都结了薄冰。
苏玉瑾贪玩,非要到湖边砸冰,结果脚下一滑跌了进去。刺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哭喊。周围的仆妇吓得乱作一团。
苏仁华想也没想,脱下厚重的斗篷就跳了下去。
湖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她用尽力气将呛水挣扎的庶弟推向岸边,自己却差点被水草缠住。
当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的她被仆妇拉上岸时,得到的不是父亲的安慰,而是劈头盖脸的斥责。
“混账!谁让你跳下去的!女儿家与人肌肤相亲,成何体统!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明远脸色铁青,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恼怒。
他甚至没有先去看一眼裹着厚毯子、嚎啕大哭的苏玉瑾,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了她这个“不知避嫌”的女儿身上。
赵姨娘抱着苏玉瑾,哭天抢地: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啊!”
哭喊间隙,还不忘剜她一眼,那眼神,淬着毒。
那一刻,苏仁华觉得,比湖水更冷的,是父亲的眼神和这深宅里的人心。
她救了自己名义上的弟弟。
可是,却成了不知廉耻、行为失当的罪人。
还有一次,她十岁那年,父亲考较她和苏玉瑾功课。苏玉瑾支支吾吾,连最简单的对句都对不上。
她一时技痒,忍不住将自己私下所作的一首《咏雪》诗念了出来。诗句清丽,意境不俗,连一旁的门客都微微颔首。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却沉下脸来,尚未开口,旁边的赵姨娘便尖声笑道:
“大小姐真是好才情!只可惜啊,这女儿家的才华,就像那锦上添花,好看是好看,终究比不得男儿的锦绣前程实在。玉瑾年纪还小,贪玩些也是常情,将来用功便是了。”
父亲听了,那丝讶异迅速消散,转而对着苏玉瑾温声道:
“听见没有?要好好用功,莫要辜负为父的期望。”
至于她那首诗,再无人提起。后来她发现,那首诗的手稿,被赵姨娘撕得粉碎,扔进了废纸篓里。
从那以后,苏仁华彻底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她的才华是原罪,她的性别是枷锁。她越是出色,就越是衬托得嫡系一脉无人,越是让父亲和赵姨娘如鲠在喉。
她开始学会藏拙。作诗总会刻意留下一点瑕疵,画画总是模仿前人缺乏新意。她变得更加温婉柔顺,对父亲唯命是从,对赵姨娘尊敬有加,对庶弟关爱备至。
她像一株藤蔓,在阴暗的角落里悄然生长,吸取着一切能让她强大的养分——
父亲书房里那些权谋算计的书籍,后院女人们勾心斗角的伎俩,她都默默记在心里,反复咀嚼。
她知道,想要在这吃人的后宅活下去,想要将来不被人随意摆布,她必须有自己的依仗,必须学会不择手段。
及至年岁渐长,她出落得越发清丽脱俗,才华虽刻意隐藏,但那通身的书卷气与温婉仪态,依旧让她在京中贵女中脱颖而出。
可她知道,这身皮囊,这副才情,不过是父亲手中待价而沽的筹码,是用来为苏家、为她的弟弟铺路的工具。
她看着镜中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与那温婉气质截然相反的弧度。
很漂亮。
有野心,有手段,从不该是贬义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