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樟木箱,是在梅雨季刚开始的第三个傍晚。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巷口那盏老路灯的光晕泡得发涨,青石板路缝里冒出的青苔,被溅起的水花染成深绿。她踩着积水推开“拾遗斋”的后门时,裤脚已经湿了半截,混杂着雨水和巷子里特有的、潮湿的木头味。
“砚之,来看看这个。”父亲陈守拙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老人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块浸了松节油的抹布,面前摊开的旧报纸上,放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
箱子是深褐色的,边角被磨得发亮,铜锁早就锈成了青绿色,像块嵌在木头上的老玉。陈砚之凑近了才发现,箱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红双喜,边缘卷得像朵干枯的喇叭花。“这是……”
“下午收废品的老王送来的,说在城南拆迁的老房子里捡的。”陈守拙直起身,捶了捶腰,“你闻闻,樟木味还这么足,几十年的老东西了。”
确实,一股清冽的香气混着霉味钻进鼻腔,像突然闯进了晒着旧书的阁楼。陈砚之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箱壁。木头的纹理很深,能摸到细密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长年累月地蹭着。她忽然注意到箱底的角落,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阿禾。
“阿禾……”她无意识地念出声,指尖停在那两个字上。字迹很轻,像是用指甲慢慢划出来的,末尾的“禾”字还带着个小小的弯钩,像片没长全的叶子。
“估计是原主人的名字吧。”陈守拙已经转身去翻工具箱,“锁锈死了,得用点wd-40。你去把那罐蜂蜡拿来,等下清理干净了,正好上层蜡。”
陈砚之应着,起身去取工具。经过窗边时,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落在樟木箱上,把那些划痕照得清清楚楚。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也有个类似的樟木箱,里面总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绸缎衣裳,还有她偷藏的玻璃弹珠。后来外婆走了,箱子不知被收去了哪里。
等她拿着蜂蜡回来,陈守拙已经撬开了铜锁。箱盖“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更浓的樟木香气涌出来,夹杂着点淡淡的胭脂味。箱子里铺着块深蓝色的粗布,上面放着个用红绳系着的布包。
“这是……”陈守拙伸手去拿布包,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布包不大,摸起来硬硬的,解开红绳,里面露出个巴掌大的银镯子,上面刻着缠枝莲的花纹,接口处有个小小的缺口。
镯子下面,还压着张黑白照片。照片已经发脆了,边缘缺了个角,上面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抱着本书,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手腕上,正好戴着个和布包里一模一样的银镯子。
“这姑娘……”陈砚之拿起照片,指腹拂过姑娘的脸颊。照片上的人眉眼很柔和,嘴角的梨涡深得能盛住月光。她忽然注意到姑娘身后的槐树,树干上好像也刻着什么,仔细看才发现,正是“阿禾”两个字,和樟木箱底的笔迹如出一辙。
“看来这箱子和这姑娘,还有段故事呢。”陈守拙把银镯子放在手里掂了掂,“你看这缺口,像是故意敲出来的。以前有讲究,姑娘出嫁,娘家人会在镯子上敲个缺口,说是‘留个念想’。”
陈砚之没说话,把照片放回布包,重新系好红绳。月光透过窗棂,在箱底投下格子状的影子,那些划痕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她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叫阿禾的姑娘,后来去了哪里?她的樟木箱为什么会被丢在拆迁的废墟里?那个银镯子上的缺口,又藏着怎样的念想?
“先清理干净吧。”陈守拙已经倒了点松节油在抹布上,“等弄好了,说不定能找到人来认领呢。”
陈砚之点点头,拿起另一块抹布。指尖再次触到樟木的纹理时,她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些划痕慢慢渗出来,像月光漫过青石板路,带着几十年的温度,轻轻落在了“拾遗斋”的木地板上。
窗外的月亮又被云遮住了,巷子里传来晚归行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溅起水花。樟木箱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个装着月光的容器,等待着被重新打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