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禾

2011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热些，7月4日这天午后，阳光把医院住院部的玻璃窗晒得发烫，蝉鸣声隔着走廊飘进来，织成一张黏糊糊的网。

白之夏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子上，手指抠着椅面的裂纹。妈妈已经进去很久了，爸爸刚才跑出来一次，额头全是汗，说“之夏再等等，很快就能见到妹妹啦”，声音里的雀跃像要蹦出来。

妹妹。之夏心里重复着这个词，有点别扭。在此之前，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小孩，爸爸会把她架在脖子上逛公园，妈妈睡前总会给她讲两个故事。可现在，一切好像要不一样了。

病房门“咔哒”一声开了，护士抱着一个红通通的小包裹走出来，爸爸立刻迎上去，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之夏踮着脚凑过去，看见那团包裹里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闭得紧紧的，鼻子小小的，一点都不好看。

“这是妹妹，”爸爸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小宝宝的额头，声音轻得像怕吹跑了什么，“你看，她多小啊。”

之夏没说话。刚才在走廊里，她听见隔壁床的阿姨说，有了弟弟妹妹，爸爸妈妈就不疼老大了。她盯着爸爸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妈妈被推回病房时，脸色还有点白，却一直笑着看爸爸怀里的宝宝。“让之夏也看看。”妈妈说。

爸爸把宝宝抱到之夏面前，“来，之夏摸摸妹妹的手，软软的。”

之夏往后缩了缩手。她看见妈妈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小不点身上，看见爸爸走路时都在傻笑，他们好像忘了，她今天早上因为等得太久，偷偷掉了好几滴眼泪。

晚饭时，外婆带来了粥和鸡蛋，爸爸先给妈妈盛了一碗，又忙着问护士宝宝要不要喂奶，从头到尾没问她一句“饿不饿”。之夏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突然觉得那个叫“清禾”的小宝宝，像一颗掉下来的小石子，砸碎了她原本满满的世界。

夜深了，她躺在折叠床上，听着隔壁小床上偶尔传来的哼唧声，还有爸爸妈妈轻声细语的哄劝。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打湿了枕巾。她想，以后爸爸妈妈的爱，大概要分给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一半了，不，说不定，是全部。

窗外的蝉还在叫，可之夏觉得，这个夏天好像突然变得没那么热闹了。

爷爷奶奶是在宝宝出生后的第五天赶来的。火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爷爷的烟袋锅子忘了带，奶奶的布包里塞满了给产妇和孩子的小物件——染着碎花的襁褓，晒干的艾草叶，还有一沓写满名字的信纸。

“路上耽搁了，这丫头片子，没等我们来就着急出来啦。”奶奶一进病房就直奔小床，看着宝宝熟睡的侧脸，眼圈先红了，“多俊的眉眼，随她妈。”

爷爷在一旁捋着胡须，从布包里掏出那张折得整齐的信纸，上面是他用毛笔写的名字，一笔一画透着郑重。“按辈分，这孩子属‘清’字辈，我和你奶奶琢磨了几个，‘清禾’怎么样？清清爽爽，像田埂上的禾苗，扎实。”

爸爸凑过去看，“余清禾？”他念了一遍，指尖轻轻碰了碰宝宝的小手，“好听，就叫清禾。”

妈妈躺在床上笑，“那以后，家里就有两个小公主了”

姐姐之夏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看着大人们围着那个小不点商量名字，像在讨论一件稀有的宝贝。她听见“余清禾”三个字被反复提起，心里那点别扭又冒了出来，悄悄把脸转到了窗外。

日子像病房窗外的阳光，一天天漫过去。

清禾睁开眼睛是在出生后的第四天。那天午后，妈妈正给她换尿布，她忽然睫毛一颤，露出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懵懂地望着天花板，没几秒又闭上了。可就这短短一瞬，让守在旁边的奶奶激动地拍了下大腿，“看见了看见了！这眼睛亮堂！”

学会吃饭则是更晚些的事。一岁出头的清禾坐在宝宝椅里，围着沾满饭粒的围兜，小手抢过妈妈手里的勺子，却把米粥糊得满脸都是。她咯咯地笑，用舌头舔着嘴角的米粒，像只偷吃到粮食的小麻雀。妈妈在一旁耐心地教她握勺子，爸爸举着相机拍个不停，爷爷则在旁边喊“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之夏偶尔会被派去拿纸巾，看着妹妹把饭粒掉得满地都是，却得到全家的笑声，心里依旧有点不是滋味，可递纸巾的动作，却比从前快了些。

走路是最让人揪心的阶段。清禾十个月时开始扶着墙挪步，像只摇摇晃晃的小企鹅。有次在客厅里没站稳，“咚”地摔在地毯上，瘪着嘴要哭，之夏刚好看在眼里，没等爸爸妈妈走过去，她已经抢先蹲下身，笨拙地把妹妹扶起来，拍了拍她裤腿上的灰。

“姐姐……”清禾含混地喊了一声，小手抓住了之夏的衣角。

之夏愣了一下，猛地抽回手，却在转身时，嘴角悄悄往上翘了翘。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间里清禾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妈妈教她喊“姐姐”的耐心语调。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之夏忽然想，或许，有个会抢她勺子、会拽她衣角的妹妹，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