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院时，日头已过了正午。
石榴树下的石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两碟小菜，一碗糙米饭还冒着热气。阿眠取了碗筷递给他，自己却没坐下，只望着院墙上攀爬的藤蔓出神，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在想李修的事？”郑锦珩拿起筷子，见她眉宇间凝着愁绪，忍不住开口。
阿眠回过头，眼底掠过一丝怅然：“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李家在京城势力盘根错节，真要计较起来，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的事。”
郑锦珩夹菜的手顿了顿。他知道阿眠说的是实情。在寻常百姓眼里，户部侍郎已是天一般的人物，可在他看来，李修父子这点权势，实在不值一提。只是这话不能说，他只能含糊道：“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阿眠却摇了摇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三年前，我刚到醉仙阁时，有个姑娘和我一样，不愿接客。有天被个将军家的公子看中，争执起来，被那公子的随从打断了腿，最后……被红姨偷偷卖到了关外，再也没消息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可郑锦珩却听得心头一沉。他自幼生长在深宫，见惯了权力倾轧、性命如草芥，却没想这风月场里，竟也藏着这般腌臜残酷。
“那李修……”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发现语言格外苍白。
“他不会伤我性命。”阿眠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还有几分利用价值。只是你……”她看向郑锦珩，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你还是尽快离开吧。这里太危险，不值得你留下来冒险。”
郑锦珩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她：“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阿眠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她别开脸，声音低了下去：“我早就习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活下去的。”
“可我不能走。”郑锦珩的语气很坚定，“一来，我的伤还没好利索，出去仍是 target（目标）；二来，你因我得罪了李修，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他说得坦然，阿眠却莫名红了脸，转身走到井边，拿起水桶假装忙碌，声音闷闷的：“随你吧。反正这院子借你住几日也无妨，只是别再惹事了。”
郑锦珩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痒。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接下来的几日，倒还算平静。
李修没再来找麻烦，许是被那日的场面吓住了，又或许是在憋什么大招。郑锦珩每日跟着阿眠去前院，她在台上唱曲，他便在一旁“伴琴”，偶尔有人打趣他这琴师只会摆样子，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帮阿眠做些杂活。劈柴、挑水、扫院子，这些在宫里连想都不会想的事，他做得竟也有模有样。阿眠起初还拦着，后来见他乐在其中，便也由着他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缓和了许多。
有时阿眠会坐在窗边看书，郑锦珩便凑过去看，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问她。他发现阿眠懂得竟比他还多，不仅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连《孙子兵法》都能说出个一二。
“你怎么懂这么多？”一日，见她在看一本《农桑要术》，郑锦珩忍不住好奇。
阿眠合上书，望着窗外的石榴树，轻声道：“以前在家时，父亲教的。他说，不管将来做什么，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你父亲是……？”
阿眠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不提也罢。”
郑锦珩识趣地没再追问。他看得出来，她的过去里藏着伤痛，不愿触碰。
这日傍晚，秦风终于悄悄来了。
他是趁着夜色从后墙翻进来的，落地时悄无声息，只有衣角带起的风惊动了院角的萤火虫。
“公子。”秦风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郑锦珩示意他起来，对里屋道：“阿眠姑娘，我有些私事要谈，麻烦你回避一下。”
里屋的灯亮了一下，随即传来阿眠的声音：“你们聊，我去前院看看。”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她走了。
“查到了？”郑锦珩问道，脸色沉了下来。
“是。”秦风点头，“那日的刺客确实是前太子派来的。属下顺着狼牙箭的线索查到，前太子在京郊藏了一处据点，豢养了不少死士，这次动手的就是其中一批。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属下还查到，前太子与北狄的使者有过接触，似乎在密谋什么。”
北狄？郑锦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北狄是边境的一个游牧部落，常年与大郑摩擦不断，去年父皇在位时才刚打了一场硬仗，击退了他们。郑锦仲竟敢勾结外邦，这是要置大郑于死地？
“他人呢？还在边疆？”
“据线人回报，前太子半月前就以‘养病’为由，离开了驻地，现在下落不明。”秦风的声音里带着担忧，“属下怀疑，他很可能已经潜入京城了。”
郑锦珩的心沉到了谷底。郑锦仲在京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是真让他在京城闹出什么动静，后果不堪设想。
“继续查。”他沉声道，“务必尽快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另外，加派人手保护……这里的安全。”他本想说“保护我”，话到嘴边却改成了“这里”。
秦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还有，李修那边……”郑锦珩想起白日里的事，“让户部侍郎看好他的儿子，别来这里惹事。”
“是。”
秦风又汇报了些京里的情况，无非是内阁几位老臣在争论新政推行的事，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郑锦珩听完，让他先退下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郑锦珩站在石榴树下，望着天上的弯月，心里乱糟糟的。
他原本只想微服私访，看看民间疾苦，顺便收集些官吏贪腐的证据，却没想到会牵扯出郑锦仲勾结外邦的大事。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对一个青楼女子动了心。
“在想什么？”
一个轻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郑锦珩回头，见阿眠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映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眼底的关切。
“没什么。”郑锦珩笑了笑，“在想明日该唱什么曲子。”
阿眠将灯放在石桌上，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月亮：“你好像有很多心事。”她顿了顿，轻声道，“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郑锦珩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是皇帝，告诉她自己正被兄长追杀，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心意……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
他是皇帝，她是青楼女子，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鸿沟，还有无数的规矩和束缚。更何况，郑锦仲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他若暴露身份，只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真的没什么。”他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只是在想，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阿眠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要走了吗？”
“嗯。”郑锦珩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事情差不多办完了，也该回去了。”
“也好。”阿眠的声音很轻，像叹息，“这里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没有交叠。
郑锦珩知道，他该离开了。京城的局势不容他再耽搁，郑锦仲的阴谋也必须尽快粉碎。可看着身边的阿眠，他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舍不得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阿眠：“阿眠，等我。”
阿眠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
“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就回来找你。”郑锦珩的声音很坚定，“我会替你赎身，然后……”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我会用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回家。”
阿眠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郑锦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唐突，也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向你保证，我郑珩说到做到。”
他没有说自己是皇帝，只说自己是郑珩。他想给她一个承诺，一个不需要身份加持的承诺。
阿眠看着他认真的脸，眼眶忽然红了。她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你不必如此。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是不是一路人，我说了算。”郑锦珩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微微有些颤抖。“等我，好吗？”
阿眠没有说话，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
郑锦珩也没有再逼她，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他知道，这个承诺很沉重，实现起来或许会困难重重，但他绝不会食言。
夜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喧嚣，也带来了石榴花淡淡的香气。郑锦珩看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护她周全，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眼底翻涌着嫉妒与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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