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盯着纸箱上"内衣/袜子"的标签,犹豫了三秒,还是拿起马克笔补了一个小箭头,写上"夏季/冬季细分"。
"小花落!"花雨的声音从工作室二楼传来,"你绝对猜不到我找到了什么!"
花落叹了口气,放下标签机。搬来同居才三天,她已经深刻理解了"艺术家的工作室"是什么意思——颜料管像地雷般散落各处,素描纸与外卖菜单共享桌面,而那张号称"已经收拾过"的行军床上居然还能抖落出三支油画笔。
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花雨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盒冲下来,左脸颊沾着一道可疑的红色痕迹。
"看!在阁楼最里面的箱子里!"她啪地把铁盒放在花落刚擦干净的茶几上,激起一片灰尘。
花落条件反射地去找抹布:"你脸上有——"
"先看这个!"花雨用袖子擦了擦脸,反而把红色晕得更开。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和几封边角卷曲的信件。
最上面的照片上,一群年轻女性站在某栋老式建筑前,举着"芸香阁"的横幅。花落凑近细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照片角落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眉眼间分明有自己母亲的影子。
"这是..."
"1995年,芸香阁成立一周年合影。"花雨抽出一封信,"我生母在信里写了日期。看这个站在中间的女人,是不是很像..."
花落接过照片,手指微微发抖。母亲从未提过曾加入什么艺术团体。在她的描述里,二十多岁的自己应该正在师范大学埋头准备教师资格考试。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花雨问。
"林婉。"花落脱口而出,随即瞪大眼睛。她与花雨同时意识到什么,两人目光齐刷刷落回信封——落款正是"林芮致林婉"。
工作室突然安静得可怕。花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胸腔。照片上两个姓氏相同的年轻女性,一个成了花雨的生母,一个是自己的母亲。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我们需要系统整理这些资料。"花落终于打破沉默,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先按时间顺序排列,然后..."
"等等。"花雨按住她颤抖的手,"你还好吗?"
花落这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又浅又快。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嘴角像挂了铅块般沉重。母亲对她撒了谎——这个念头像刀子一样搅动着胃部。
"我去泡茶。"她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铁盒翻倒,照片雪花般散落一地。
厨房区域狭小得转不开身。花落机械地烧水,拿茶叶,却把龙井倒进了糖罐。当她伸手去拿糖时,被一双手从背后环住。
"十分钟前我还在为找到生母的遗物兴奋。"花雨的下巴搁在她肩上,"现在却担心这是潘多拉魔盒。"
花落盯着水壶上腾起的热气:"我妈从没提过认识艺术家。她连现代艺术展都不愿去看。"
"也许有苦衷?"花雨轻轻转过她的身体,"就像我生母抛弃我,不是因为不爱,而是..."
话没说完,花落突然抓住她手腕:"你脸上到底是什么?"
"啊?"花雨摸了下脸颊,看着指尖的红色,"哦,阁楼有管漏掉的颜料..."
"不是颜料。"花落扳过她的脸,"是血!你划伤自己了?"
花雨这才注意到手腕内侧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可能是翻箱时被什么划的。她刚要解释,花落已经翻出医药箱,动作近乎粗暴地给她消毒贴创可贴。
"疼吗?"贴好后,花落突然轻声问。
花雨摇头,却看见花落眼眶红了。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花落需要这种具体的、可解决的问题,而不是悬在空中的家族秘密。
"我有个主意。"花雨拉起她的手,"把这些资料做成装置艺术怎么样?就叫《芸香阁记忆》,用艺术形式重现这段被遗忘的历史。"
花落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帮忙考证时间线和人物关系。图书馆有历年报纸的微缩胶片..."
"完美!"花雨亲了下她的鼻尖,"你负责史实,我负责艺术表达。不过首先..."她指向墙上新挂的作息表,"该午休了,健康监督员。"
花落破涕为笑。两人挤在狭窄的沙发上,花雨的铁盒资料摊在茶几上,那张合影静静注视着她们。窗外,五月的阳光将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流动的剪纸画。
接下来的两周,工作室变成了小型研究所。花落建立了详细的数据库,将每封信件扫描归档,用图书馆学的方法交叉比对各种线索;花雨则开始创作系列素描,将冰冷的文字资料转化为震撼的视觉形象。
"你妈妈的信里提到一个关键展览。"一天晚饭后,花落指着电脑屏幕,"1997年3月,芸香阁在城东文化宫举办了'不可见的女性'特展,但所有媒体报道都被撤下了。"
花雨正在画架前尝试新的构图:"我生母的日记也提到这个。说展览开幕当天来了群不速之客,带走了几件作品。"
"照片上这个短发女人。"花落放大扫描件,"信里称她为'陈姐',会不会是..."
"陈教授?"花雨画笔停在半空,"不可能,养母年轻时在国外留学。"
花落调出大学档案馆的记录:"陈雅琴,1994-1996年确实在国内,就读于..."
门铃突然响起。两人对视一眼——花雨工作室很少有访客。
门外站着李明,西装革履,手里拎着瓶红酒。他目光越过花雨肩膀,落在满墙的研究资料上。
"听说你在准备新系列?"他晃了晃酒瓶,"特地来取经。"
花雨下意识挡在资料前:"还在初期阶段..."
"《芸香阁记忆》?"李明念出白板上的标题,"有意思。市美术馆正在征集女性主题的装置艺术,需要我引荐策展人吗?"
花落悄悄合上笔记本电脑。她不喜欢李明眼中闪烁的精明光芒,更不喜欢他不断瞟向《百花图谱》的眼神。
"谢谢,但我们需要更多准备。"她站起身,语气礼貌而坚定。
李明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花落小姐也在参与创作?我以为你的专长是古籍修复。"
"我们合作。"花雨搂住花落的腰,"她负责历史考证,我负责艺术转化。"
"真...特别。"李明抿了口酒,"不过评委们可能更看重纯艺术背景。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润色方案。"
送走李明后,花雨锁上门,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女性议题了?去年还说女性主义艺术是'政治正确的投机'。"
花落重新打开电脑,眉头紧锁:"他知道《百花图谱》的存在。你注意到他一直往工作台看吗?"
"别管他了。"花雨从背后抱住她,"来看我的新构图。"
画板上是一组错视画风格的草图:看似传统的花鸟画,细看却发现花瓣由微型人脸组成,鸟羽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片段。最震撼的是一幅以《百花图谱》为蓝本的作品,机械花卉中隐藏着芸香阁成员的照片。
"这太棒了。"花落由衷赞叹,"但为什么把陈教授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花雨咬着笔杆:"直觉。我总觉得她知道更多内情。"
当晚,花落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身旁的花雨蜷缩成一团,手里紧攥着一张照片——是生母林芮的单人照,背后写着"给我未出世的孩子"。
花落没有开灯,也没有说安慰的话。她轻轻起身,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然后热了杯牛奶。当她回到床边时,花雨已经坐起来,脸上泪痕未干。
"三十六岁。"花雨哑着嗓子说,"我生母只活了三十六岁。车祸,就在送我去福利院的第二年。"
花落把牛奶递给她,然后展开浴巾:"水放好了。"
花雨抬头看她,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激。她明白花落的意思——有些痛苦不需要言语安慰,只需要一个温暖的容器。
浴室里水汽氤氲。花落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听着里面的水声,翻看花雨生母的日记。某一页上写着:"婉说我们太天真了,以为艺术能改变什么。但就算只能改变一个女孩看世界的方式,也值得冒险。"
她轻轻抚摸那个"婉"字。母亲当年到底参与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这段历史?这些问题像迷宫般在脑海中盘旋。
"小花落。"花雨裹着浴巾出来,头发还在滴水,"陪我熬个夜好吗?"
"作息表..."
"就这一次。"花雨拉起她的手,"我想画下现在的感受,趁记忆还鲜活。"
工作台前,花雨的画笔在纸上疯狂舞动。花落在一旁整理资料,时不时递上不同的颜料。凌晨三点,作品完成了——一幅充满痛苦却也饱含希望的画作:一个婴儿被无数双手传递,每双手都残缺不全,却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爱心。
"我想命名为《不曾孤单》。"花雨瘫在椅子上,"即使被抛弃,我也被这么多人短暂地爱过。"
花落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现在有个人会长期爱你。"
"多长?"
"比永久多一天。"
窗外,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未解的谜团和确定的爱。花落望着桌上那张合影,突然觉得母亲年轻时的笑容不再陌生——那分明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泄露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