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走廊太长太白了。花落数着自己的脚步声,手里紧攥着母亲日记的复印件。消毒水的气味让她想起花雨住院时的场景,但这里更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轰鸣。
"你妈妈最近状态不错。"走在前面的护士说,"开始弹钢琴了。"
花落猛地停住脚步:"钢琴?"
"是啊,娱乐室那架老钢琴。她总弹同一首曲子,说是..."护士翻看记录本,"'为了不忘却的记忆'。"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琴声飘来——激昂的旋律像暴风雨中的海燕,在走廊里回旋。花落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听过这首曲子,小时候母亲曾试图教她,说这叫《革命练习曲》,"太激烈了,不适合女孩子学"。
娱乐室门口,花落屏住呼吸。母亲坐在钢琴前的背影比记忆中瘦小了许多,但手指在琴键上的力度依然不减。黑白键之间,那双手像两只白鸟,扑腾、挣扎、飞跃。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母亲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
"妈?"花落轻声唤道。
母亲缓缓转身。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细纹,但眼睛还是花落记忆中的样子——清澈得像秋日的天空。此刻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落在花落手中的文件袋上。
"你...看了日记。"这不是疑问句。
花落点头,喉咙发紧:"芸香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轻轻合上琴盖,动作小心翼翼,像在掩埋什么秘密:"你爸爸还好吗?"
"他摔了茶杯。"花落走近几步,"他说您生病是因为林芮...因为那些人的蛊惑。"
母亲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他还是老样子。"她拍了拍琴凳,"坐吧,落落。"
花落坐下,琴凳冰凉。她拿出手机,调出花雨的作品照片:"您认识这个女孩吗?"
母亲接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花落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指关节有些肿胀——是常年弹琴的痕迹。
"林芮的女儿。"母亲的声音很轻,"眼睛像她妈妈。"她突然放大一张机械心脏的素描,"这幅画...芮也画过类似的。"
"花雨不知道她母亲会画画。"花落说,"就像我不知道您会一样。"
母亲把手机还给她,目光飘向窗外:"我们那代人,有很多'不会'的事。"
阳光透过纱帘,在母亲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花落鼓起勇气:"妈,'芸香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照片上只有六个人?第七位成员是谁?"
母亲的手指猛地攥紧裙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女士,该吃药了。"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性走进来,手里端着药盘。她约莫六十岁左右,灰白的头发挽成一个严谨的发髻,胸牌上写着"院长 苏明华"。
花落站起来让座,却看见母亲脸色刷地变白。
"苏...院长。"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正式,"这是我女儿,花落。"
苏院长微笑着点头,递上药片和水杯。当她伸手时,袖口上移,露出手腕内侧一个圆形的疤痕——像是被什么烫伤的。
花落如遭雷击。母亲日记里的那句话闪过脑海:"那个官员的眼神让我作呕,他的雪茄按在苏姐手腕上..."
第七位成员。
苏院长似乎察觉到花落的视线,迅速拉下袖口:"久闻大名,你妈妈经常提起你。在市图书馆工作?"
"是。"花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古籍修复。"
"哦?"苏院长眼睛一亮,"我收藏了一些老乐谱,有些破损严重。改天能否请你..."
"苏姐。"母亲突然打断她,"我想和女儿单独聊聊。"
空气凝固了一秒。苏院长——苏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专业表情:"当然。药记得按时吃。"
她离开后,母亲像被抽走筋骨般瘫在琴凳上。
"是她,对吗?"花落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照片上被剪掉的第七个人。"
母亲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那天晚上...她救了我和陈雅琴。代价是..."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花落想起陈教授手腕上类似的疤痕。原来那不是巧合。
"花落,"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那本《百花图谱》还在吗?"
"在,花雨保管着。怎么了?"
"最后一页的夹层..."母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芮留给女儿的东西。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
走廊上突然传来争吵声,接着是父亲的声音:"我女儿在里面吗?"
花落和母亲同时僵住。脚步声快速接近,父亲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
"爸?你怎么..."
"跟我回家。"父亲大步走来,一把抓住花落的手臂,"现在。"
"等等!"花落挣脱他,"我和妈还没说完..."
父亲的目光落在琴凳上的日记复印件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林婉,你答应过不再提这些事!"
母亲缓缓站起来,身高只到父亲肩膀,但背挺得笔直:"我的承诺只限于不对落落说。她自己发现的,不一样。"
"诡辩!"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娱乐室里回荡,"你想让她重蹈覆辙吗?像那个林芮一样——"
"芮比我勇敢得多。"母亲打断他,"至少她敢把艺术传给女儿。"
父亲像被扇了一耳光般后退半步。花落从未见过父母这样对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花落,"父亲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去车里等我。"
花落看向母亲,后者微微点头。她只好拿起文件袋离开,但在门口忍不住回头——母亲已经坐回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像是随时准备弹奏那首未完的《革命练习曲》。
走廊拐角处,苏院长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她。
"花落小姐,"她压低声音,"能借一步说话吗?"
花落跟着她走进院长办公室。房间整洁得近乎刻板,唯一显眼的是一架老式留声机。苏院长关上门,从书柜后取出一个小保险箱。
"你妈妈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她一边转动密码盘一边说,"当年那晚,如果不是她挡在前面..."保险箱开了,她取出一个泛黄的档案袋,上面用红笔写着"1997.3.15"。
"这是什么?"花落伸手去接。
苏院长却收回手:"现在还不行。但告诉你妈妈,东西我一直保管着。等时机成熟..."
门外传来脚步声,苏院长迅速将档案袋塞回保险箱。父亲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花落?"
"去吧。"苏院长推了推她,"别让你爸爸久等。"
花落走到门口,又转身问道:"为什么帮他们?您明明是..."
"体制内的人?"苏院长苦笑,"因为艺术不该有阵营。那晚之后,我选择用这种方式赎罪。"
回城的车上,父亲一言不发。花落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万千。母亲欲言又止的秘密,苏院长保险箱里的档案,还有花雨那本《百花图谱》最后一页的夹层...这些碎片像一幅被打乱的拼图,等待被重新组合。
手机震动。花雨发来消息:"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花落回复:"第七位成员是疗养院院长苏明华。我妈说《百花图谱》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有东西。"
"!!!"花雨回复了一串惊叹号,"我这就检查!对了,你爸没为难你吧?"
花落瞥了眼驾驶座上面如冰霜的父亲:"冷战状态。"
"坚持住!"花雨发来一张她工作室的照片,画架上是一幅半成品——两个女性背影站在悬崖边,远处曙光微露,"我画了新的《革命》系列,等你回来看。"
花落心头一暖。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开口:
"那个女孩,是林芮的女儿?"
花落一惊,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您...怎么知道?"
父亲握方向盘的手指节发白:"眼睛像她妈妈。当年芮总说,要生个女儿教她自由地画画..."他声音低下去,"没想到真让她等到了。"
花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父亲第一次正面提及那段往事,语气里甚至有一丝...怀念?
"爸,当年到底..."
"到了。"父亲打断她,车已停在小区门口,"我下午有课,你自己上楼吧。"
花落下车前,鼓起勇气问:"您恨林芮吗?"
父亲的手在方向盘上收紧又松开:"我恨的是那个晚上,毁了三个人人生的晚上。"他看向花落,眼神复杂,"你妈妈放弃了绘画,苏明华放弃了音乐,而林芮...放弃了生命。"
花落如遭雷击:"什么?花雨说她妈妈是车祸..."
"是车祸。"父亲启动车子,"但那天晚上,她本可以逃去国外,却选择回来带走证据。"
车开走了,留下花落站在路边,浑身发冷。母亲日记里那句"芮说这是保护"突然有了全新的、可怕的含义。
回到家,花落径直走向钢琴。她掀开琴盖,手指抚过泛黄的琴键。在最高音区,有一个键松动了。她轻轻撬起,发现下面藏着一枚小小的琴键形状的吊坠。
手机再次震动。花雨发来一张照片:《百花图谱》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是一张微型底片和一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底片上是什么?"花落急忙问。
"还没洗出来。但我有个更大发现——"花雨紧接着发来的照片让花落呼吸停滞——那是花雨去年的一幅习作,上面赫然画着与这枚吊坠一模一样的琴键图案。
"我从没见过这个吊坠,"花雨写道,"但就是画出来了。你说,这世上真有灵魂记忆吗?"
花落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照在钢琴上,像是无声的琴键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