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凳上放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本,皮革封面已经磨损,露出下面的硬纸板。花落盯着它,像是看着一颗定时炸弹。
"从1995年4月开始记的。"父亲的声音在安静的娱乐室里显得异常清晰,"那天你妈妈加入'芸香阁',说只是去弹钢琴伴奏。"
苏院长拉上窗帘,月光被阻隔在外,只剩下头顶惨白的荧光灯。母亲依然站在窗边,背对众人,肩膀的线条紧绷。
花落伸手触碰笔记本,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翻开第一页,父亲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林婉今日正式加入'芸香阁'艺术小组。苏明华引荐,称其钢琴造诣能为现代舞配乐。担忧此类前卫艺术可能招致非议,但婉眼中光彩久违矣,故未阻拦。当详实记录,或为后世研究女性艺术运动之重要资料。"
日期下面是几行被反复涂改又重写的诗句,花落认出是父亲的笔迹——"琴键如雪落/她指尖燃起的火/照亮七人的轮廓..."
"你...支持妈妈参加艺术活动?"花落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父亲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疲惫而坚定:"我是研究魏晋风骨的。竹林七贤为精神自由可抛官弃爵,我岂会阻拦妻子追求艺术?"
"那为什么这些年你..."花落声音发颤。
"因为1997年3月15日之后,一切都变了。"苏院长接过话头,手腕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那天晚上,我们七个人中,三个被带走,两个被迫离职,一个远走他乡..."
母亲突然转身,脸色苍白如纸:"芮没有逃。她是去送证据,然后..."
"婉。"父亲轻声制止,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坐下说。"
花落这才注意到母亲手中攥着什么——是一张泛黄的照片,边缘有烧焦痕迹。照片上林芮站在画架前,手里拿着调色板,笑容灿烂。背后题字:"给婉:愿我们的女儿们不必再藏起画笔。芮,1997.3.14"
"这是芮离开前最后一张照片。"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本可以安全出国,却执意要回来取那批藏在文化宫地下室的证据。"
花落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取出银行保险箱里的物品:"这些是我们在《百花图谱》夹层里找到的。"
苏院长看到清单时,眼睛瞪大:"这不可能...当年明明全部..."
"局长私人收藏。"父亲冷笑,"果然如此。"
"什么?"花落不解。
父亲翻到笔记本中间,指着一页标注"1997.3.17"的记录:"查封后第三天,我通过学校领导见到当时的文化局副局长——就是现在这位局长。他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春之祭》,署名林婉。"
母亲猛地抬头:"我的画?"
"对。我质问他为何私藏查封品,他说是'研究反面教材'。"父亲的声音充满讽刺,"但我注意到画框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标记——一个小小的心形中写着'LY'。"
"林芮和林婉的联名作品!"苏院长脱口而出,"芮总是这样标记她们的合作画。"
花落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所以真正的《百花图谱》可能也在局长手里?而花雨那本是..."
"芮后来重画的。"母亲轻声说,"她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父亲继续翻动笔记本,停在夹着文件的一页:"这是当年文化局的红头文件复印件,上面明确写着查封是'上级指示'。签署人是副局长,但批准单位是..."
他指向文件角落的印章,花落凑近辨认——"市文化发展促进会"。
"这个促进会的主席,"父亲摘下眼镜擦拭,"是李明的祖父。"
花落如遭雷击。所以李明接近花雨,调查《百花图谱》,背后都有家族指使?
"我需要联系花雨。"她急忙掏出手机,却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花雨的。
刚拨回去,电话就被接通,传来的却是陈教授急促的声音:"花落?谢天谢地!花雨工作室被人闯入,她现在和我在一起,但《百花图谱》被抢走了!"
花落腿一软,扶住钢琴才没跌倒:"她受伤了吗?"
"没有,幸好我及时赶到。"陈教授顿了顿,"但有个奇怪的事——闯入者拿走的书,花雨说是赝品。"
"什么?"
"真的《百花图谱》在我这儿。"花雨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背景有车辆轰鸣,"我刚完成比对,局长手里那本和我这本有七处细微差别。我生母是故意画错的!"
花落开了免提,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父亲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苏院长则若有所思地摸着腕上的疤痕。
"那些差异点连起来,"花雨的声音因兴奋而提高,"是一幅地图!标记着文化宫地下室的某个位置。养母说那里早就被封了..."
"没有。"苏院长突然说,"只是对外宣称封闭。实际上..."她看向母亲,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母亲深吸一口气:"那里是'芸香阁'真正的创作室。芮那晚回去,就是为了取出藏在墙里的证据。"
"我马上去找你们。"花落挂断电话,转向父亲,"爸,我需要那本笔记本。"
父亲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看向母亲:"二十三年了,婉。是时候做个了结。"
母亲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弹《革命练习曲》吗?因为那天晚上,芮跑回火场前最后说的话是——'记住这旋律,它会带你们找到答案'。"
她的手指落下,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花落听出了微妙的不同——某些音符被刻意加重,形成一种密码般的节奏。
苏院长突然站直身体:"是摩斯密码!芮在音乐里藏了信息!"
父亲迅速翻到笔记本最后一页,上面抄录着一段乐谱,旁边标注:"婉复原的芮版《革命》,1998.5.12"
"地下室入口密码。"母亲的手指仍在琴键上飞舞,"芮改了原曲的七个音符,对应保险箱密码。"
花落手机再次响起。花雨发来一张图片——她将两版《百花图谱》的差异处叠加后,形成了一幅精确的平面图,标注点正是文化宫地下室东北角。
"我们一小时后文化宫见。"花雨附言,"陈教授联系了记者。"
父亲合上笔记本,郑重地交给花落:"这里面有所有关键时间点、参与者和证据线索。保护好它。"
花落接过笔记本,感受着它的重量——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无言的支持,一个学者对真相二十年的坚守。
"爸,你为什么不早点..."
"时机未到。"父亲看向母亲,"就像你妈妈放弃钢琴又重新拾起,有些旋律必须等待合适的时刻。"
苏院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文化宫后门的。我保留了二十三年,终于能用上了。"
花落将笔记本和钥匙小心收好,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父亲站在母亲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母亲仍在弹琴,背影挺直如松。这一幕如此平凡又如此震撼,让她喉咙发紧。
"小心李明。"临别时苏院长叮嘱,"他祖父当年为了掩盖儿子性骚扰女艺术家的丑闻,不惜动用关系查封整个团体。"
夜色如墨。出租车驶向文化宫的路上,花落翻阅着父亲的笔记本。那些冷静客观的记录中,偶尔夹杂着私人情感——"婉今日作画至凌晨,眸中光彩令人心折";"芮遭文化局约谈,婉忧心忡忡,余亦感不安"...
最新的一页写着昨天的日期:"落落携花雨来访,见婉所藏芮之照片,恍如隔世。芮女承母艺而不自知,婉之才华却埋没二十余载。历史欠她们一个交代。"
字迹有些颤抖,像是老人写下时情绪激动。花落轻抚这行字,突然理解了父亲表面严厉下的深沉爱意——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家,守护被时代伤害的艺术灵魂。
文化宫后门昏暗僻静。花落刚下车,就被一个人影拉到阴影处——是花雨,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陈教授和记者在前门拖住保安。"她急促地说,身上还沾着颜料,"你看这个!"
她展开一幅新画的素描——将两版《百花图谱》的差异处用红线连接,形成七个点,每个点旁边标注着一个小数字。
"密码是7位数。"花落想起母亲的提示,"但顺序..."
花雨突然哼起《革命练习曲》,在几个音节上加重语气:"芮是这样改的——降mi,升fa,还原si..."
她掏出笔在素描上快速标注,七个数字立刻有了顺序:3-6-2-5-1-7-4。
"就是它!"花落握住她的手,"苏院长说地下室东北角有个隐蔽的保险箱。"
她们溜进后门,沿着消防通道向下。文化宫地下室比想象中庞大,灰尘覆盖的走廊像迷宫般延伸。花雨的手机照明下,斑驳的墙面上隐约可见当年的标语痕迹——"文艺为人民服务"。
东北角是一间不起眼的储物室。推开门,霉味扑面而来。花落按照素描指示,在堆满杂物的墙角找到一块松动的地砖。
撬开地砖,下面果然嵌着一个小型保险箱,数字键盘已经生锈,但依然能用。花落输入7位密码,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保险箱开了。
里面只有一个防水袋,装着三样东西:一盒微型胶片,一封泛黄的信,和一个小玻璃瓶,装着某种红色粉末。
花雨拿起玻璃瓶对着光看,突然瞪大眼睛:"这...这是我的颜料配方!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花落已经展开那封信。信纸上的字迹娟秀有力:
"给未来的发现者:
如果你找到这个,说明我失败了。文化发展促进会李主席之子李明远(注:非现李明)性骚扰多名女艺术家被我们举报,为报复,他们策划了今晚的查封。所有证据已翻拍成微型胶片,原件藏于文化宫舞台地板下。请交给...
信未写完,最后几个字被血迹模糊。
花雨的手不住发抖:"所以现在的李明..."
"是他儿子。"花落恍然大悟,"所以他处心积虑接近你,是想确认《百花图谱》里是否藏有他父亲的罪证!"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危险——如果李明发现抢走的《百花图谱》是赝品...
"快走!"花落抓起防水袋,"去找陈教授和记者。"
刚冲出储物室,远处传来脚步声和手电光。她们迅速躲进一个配电间,屏住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李明的 voice:
"...肯定在地下室。那本书是假的,真本一定..."
另一个男声打断他——是白天来工作室的高个男子:"监控显示她们从后门进来了。分头找。"
脚步声分散开来。花落紧握防水袋,感觉心脏要跳出胸腔。花雨突然捏了捏她的手,指向配电间另一侧——那里有个狭窄的通风管道。
"够大吗?"花落用气声问。
花雨比划了一下,点点头。她们悄悄挪向管道口,花雨先钻了进去。就在花落准备跟进时,配电间的门突然被推开!
手电光直射她的眼睛...